《空间:猫、硅胶工厂和心脉》是壮族作家黄其龙的首部散文集。纵观全书17篇散文,孤独、焦虑是避不开的话题。作者采用“空间叙事”方式,向读者呈现桂西南边陲自然景观和人、事、物,将对生命的思考、对价值的追寻及对故乡的情感层层铺展开来。
黄其龙生活的村庄在崇左市天等县向都镇,地处云贵高原边缘,具有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这里峻岭深谷环绕,村落封闭,艰苦的环境塑造了他独特的孤独气质。这种由地理隔绝催生的孤独,最终转化为其文学创作的深层动力。
作为一名留守儿童,他的孤独从抬头仰望天际开始具象化。这种疏离感由亲人的缺失造成。《火烧云少年》开头第一句便是“我在很早以前,就学会抬头仰望天际。那是一个人的孤独。”天地辽阔,群山巍峨,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大自然的宏大反衬出个体的渺小与疏离,这种静默的疏离感无声胜有声。
孤独促使他转向内心叙事,他没有将孤独写得沉重,反而赋予其诗意。火烧云的瑰丽、木棉在季节轮回里花开花落与少年的孤独形成奇妙的平衡,孤独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与自然相融的静谧。
黄其龙笔下的孤独是热闹的、五彩斑斓的。在《蜜蜂飞来飞去》中,痛失儿子的祖父,固执地独自留守土地、留守老屋。他在那座像公鸡冠的山上种竹林、柠檬林,又捉来野生蜂王,在老屋的瓦檐下挂上蜂箱,看着蜜蜂每天嘤嘤嗡嗡地在头顶盘旋飞舞。祖父所做的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给埋在地下的儿子制造一些热闹,用蜜蜂的嗡嗡帮助他的儿子(即作者的父亲)剥离孤独。这种孤独是土地般厚重,弥漫着亲人的气味、田埂上的草香,也带着漫山风雨掠过屋顶时,那种被世界暂时遗忘的安静。
从童年守望的山岗到成年漂泊的街角,黄其龙的散文始终在追踪孤独这条河流,看它如何在时光里改道、变宽,却未找到可以停泊的岸。
城市的钢筋水泥是另一种坚硬的孤独,这是一种喧嚣繁闹表象之下的疏离,背后承载着生活的焦虑。在硅胶工厂的外贸办公室里,大家手指敲击键盘,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作者想请教同为英语专业的同事杨姐,转念一想,和她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说到孤独,不得不提法国作家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卢梭在晚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污蔑与排挤,连曾经推崇他的人都成了批判者。当他坐在湖边看水鸟掠过,会突然想到“这些鸟儿不会议论我的是非”;当抚摸树皮上的纹路,会觉得“树木比人更懂得沉默的尊重”。黄其龙的孤独并非“被驱逐”,而是主动在城乡间穿梭,在硅胶工厂的机器声里,他时常想起木棉树下与山水对话的那个少年。
黄其龙散文的魅力在于,他没有溯源造成自己孤独、祖父孤独的原因,只呈现孤独的实质和感受。芸芸众生,不可能每个人都有他那种被困深山、痛失父亲的孤独痛苦,在逼仄的厂房接受机器轰鸣的经历。他巧妙地将自己的个体感受升华为世人的共同感受,从一己的孤独融入到留守儿童、留守老人一代人的群体记忆。那些留守儿童的等待,那些城乡漂泊者的挣扎,那些普通人在生活重压下的坚守,都在他的文字里有了具体的模样:他写那个女人,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结婚要用的五头猪,在深夜独自抹泪,却从未在儿子面前低头(《川上的婚姻》);写在民办初中担任教师的同学,在出租房里拼命抽烟写作,稿费远不够抵销烟钱,却幻想着码字发财(《孔雀舞》)。这些普通人的抗争,像极了家乡天等县山间石缝里的草木,它们将根系钻进坚硬如铁的岩石缝隙里,曲曲折折寻找泥土,最终长出一片葱郁。
南疆喀斯特地貌的莽莽群山,是黄其龙安放孤独的精神原乡。他笔下的故乡不是简单的怀旧,而是通过时间、空间的错位,让它们在文字里活着。“金樱花开得这样热烈,我忍不住摘下一朵,香味像极了父亲的体香。金樱花生长在父亲的坟墓边,并非巧合。”“那些稻花如同父亲的呼唤,每年都以梦境的形式招呼我回去,我也总以为父亲还活着似的,不论我身在市区还是省外,都要回去抚摸那些刚刚抽发的稻花,等同于父与子的每年相聚”(《父亲的花事》)。在这时,金樱花、稻花已成为跨越生死的信使,用香味和梦境召唤他,照见已消逝的生命。
我们这代人,终究没能逃出十万大山。只是从一座山,走进了另一座山。当我像黄其龙那样,把脸贴近土地,听见山药在黑暗里缓慢生长的声音,忽然明白,不管是留守还是逃离,我们都不曾被故乡抛弃,而是被它选中,成为它的一部分。
喀斯特群山包围的天等是黄其龙生活的起点,也是他的“根”,黄其龙用手中的笔将故乡呈现给世界,让亲人、山水在文字中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