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芒种前后,总有几个穿靛蓝土布的陌生人,背着竹篓从云雾缭绕的山中走来。男人的衣衫黑得发亮,女人的百褶裙下摆沾着苍耳子,他们踩着节气来,又踏着露水消失在被夜色淹没的山林里。
炊烟升起后,队伍里的一个老人总会留下来,与村里人喝酒。我们这些小孩总能循着香味聚到酒桌边,揣测衣服上那些刺绣的颜色和图案,再学一两句卷着山风调子的语言,诸如“纳叽”(吃饭)、“豪州”(喝酒)。酒过三巡,老人的粗指头准要逮住个娃儿的脸蛋,往皱巴巴的布兜里掏。掏出来的腊肉黑得发亮,咬在嘴里像嚼着块老树皮,咸香却能在舌根底下萦绕三天。为着这点荤腥,我们倒情愿让他掐出红印子。
“我们的田,为什么由别人耕种?”我忍不住问父亲。他指着群山告诉我,我们是壮族,那些人是瑶族同胞,住在大山更深处峒场里。深山里少地无田,吃米不易。山里山外,少不了你来我往,一些私交好的人,互相帮衬着,把自家的田匀出一些给山里人种稻谷。我茫然地看着眼前巍峨的大山,浮现出一些弓腰荷担的身影,如蚂蚁般衔着谷袋往云雾深处游走。不一会儿,那些蚂蚁也幻成金灿灿的稻谷,它们沿山势攀援,一路蜿蜒到山顶,没入云贵高原。
我还是不解,又问父亲:“那些山里人为何不在自己的山上种水稻?”父亲笑着说:“山上怎么能种水稻呢?何况,山里山外你嫁我娶,早就是亲戚了,兰动的寄父就是瑶老庚(瑶族兄弟)呢。”
在南方,认寄父寄母比较常见,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小孩体弱多病、多灾多难,难以养活;另一种是两家之间感情深厚,如救命之恩、过命交情,让小孩认对方为寄父或寄母。“上山采药,拿命换钱,最终没能活下来,但他曾救过兰动的父亲。”关于那个瑶老庚和兰动父亲的故事,父亲仅有这几句话。
在那个年代,山间、田野藏着说不尽的故事。兰动幼年丧父,母亲双目失明又驼背,一家人生活格外艰难。父亲常常感慨,如果不是寄父帮衬以及乡亲们的合力接济,兰动一家能否熬过那段困苦岁月,实在难以预料,就更谈不上娶妻、建房了。
要娶妻,先建房。鞭炮声后,便是欢乐声。夯土建房工序繁杂,枯燥又费力,大人们一边忙着手头的活,一边插科打诨,引来阵阵笑声。我们终于见到了兰动的寄父。那是一位瘦小的老头,头发花白,皮肤黝黑,脸颊却是红扑扑的。他背着手、叼着旱烟,快步走到正在搅拌泥浆的妇女们旁边,伸出脖子说:“继续搅,泥浆里颗粒那么大,你们这是要炒爆米花吗?”他本就有些驼背,又反背双手,再那么一伸脖子,像一只立起来的乌龟。妇人也不恼,继续忙着手上的活。正在夯土的男人们停了下来,坐到木架子上,打趣道:“老庚,你还想娶老婆呀?一到我们村就往女人堆里挤。”老人翻个白眼,从鼻孔里窜出两股白烟,走到木架子下,使劲摇几下,说:“结实。”又到各处游走。取土、破碎、筛选、加入砂石,没有一个工序让他放心的,那模样,仿佛这房子是他自己的安身之所。
这位瑶族小老头嗜酒,却又不胜酒力。那次建房,他带来了一麻袋的腊肉,那些腊肉黑而亮,实在诱人。每晚,他都会拿出一挂肉,走进村民家,烧腊肉喝小酒。酒桌上,他总是大口喝酒,高声戏说自己年轻时的趣事,或是讲述一些古老的瑶族神话。可他的酒量实在差,几乎逢喝必醉,醉酒却也不闹事。有时躺在堂屋的地上呼呼大睡,有时蜷缩在厨房的角落里。然而,醉或清醒,他却从不去兰动家过夜。
在众人的努力下,泥瓦房在瑶族小老头的唠叨声中,一天天变大、变高。终于,房子的墙壁围拢成房子的模样,那个忙碌的小老头子却悄然消失了。我们都以为,兰动的寄父再也不会出现了。
生活常给人些许惊喜。一天,清脆的鞭炮声再次在村子里响起,兰动寄父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女子。这是他给兰动送来新娘,一个瑶族妹子。有了新娘,房子变成了一个温馨的家。不久,樟树下又增添了崭新的、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村里人把田让给山里的瑶族同胞后,才过几年,地少人多的问题又降临我们村。于是,山外面田地富足的村民又向我们伸出手。这时我才明白,山外还有山,我们也是所谓的山里人。或许,帮助弱小是人的本性,也是山林中的生存之道。
几十年过去,山里山外已连成一体,进出山间的路多了,也宽了,却仍旧那般曲曲折折,像是谁家姑娘抛出去的绣线,在山腰上打了个结,又往云里钻去。山雾起时,恍惚还能听见打谷机的嗡嗡声,混着老庚叔的酒话,在山林间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