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记忆相互交织，在一道道掌纹里蔓延。而我，在爷爷的掌纹之中徘徊至今。

爷爷从教40年，他曾辗转地苏、保安、东庙等地任教，是一名任劳任怨的乡村教师。他跋山涉水，只为把山的另一边风光采撷给他的学生。月色未散，他便翻山越岭赶往学校；山风一吹，他总是挂念着那几个衣着单薄的孩子；下课铃响，他会沿着足迹编绘的学生家庭地图，马不停蹄去家访送学。他曾和家长种了一天的玉米，把学生从地里“抢救”到课堂，也曾将一分工资掰成三分用，一把又一把地帮扶困难学生。他在冬雷夏雨之间，收获了一场场春华秋实。

秋天，月积水，带露去。赶路了大半辈子的爷爷，收起了课本，从山顶上下来，回归晨起暮归、晴耕雨读的田园生活。他在门前的空地开辟了一块菜园，保持着劳动的姿态，闲时看天空里浮云悠游，地上蜜蜂蝴蝶引来的热闹，把片刻变成了永恒。此时，爷爷的掌纹是一片森林，在大山的深处独自茂盛。

儿时的记忆总是闪亮的、鲜艳分明的。我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孙子，到了上学年纪，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爷爷成了我的“伴读”。年少的我，把爷爷的太阳花养死，摘桑葚被爷爷训斥，背着爷爷偷摸下河游泳，那些往昔都悄悄成了昨天的眼泪。我紧握着爷爷的手，一起穿越田埂、小巷和下雨的大街，白云变成骏马在蓝天驰骋，青山浮在溪流之间，清秀俊美。有爷爷温暖而厚实的手牵着，便成了我的童年。在掌纹的路口，我不迷路，也不慌张，因为有阳光一直照进森林的裂缝。

后来，我的掌纹成了一条反复的河流，成长的烦恼倾泻而下，四季更迭，听不见山里的回声，在前方的路口和爷爷失散了。爷爷把自己变成一棵树，把根扎回土里。此时的他，只是希望屋檐下的燕子安全回家。

家里人习惯城市的灯光和车流，一度想把爷爷移栽到身边，爷爷却说自己喜欢黑夜和土地。

爷爷时常自言自语，好像只有反复谈，才不会忘记。他喜欢把子孙的事情同瓜果讲，叮嘱它们按时成熟。他又把子孙的归期刻在墙上，板书了一片又一片，完全忘了台下已经没有了学生。他把冰箱视作伟大的发明，恨不得把四季的瓜果蔬菜送进冰箱，期待着山那头疲惫的云朵飘回来，给予可口或是晴朗。

爷爷的暮色是随着夕阳一起落下的。寒冬还未过去，患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爷爷已经瘦得很厉害，瞳孔之中已看不到子孙的模样，但还是亮着等我们。

春天刚到，爷爷便去世了，一切戛然而止，气温比冬天还要冷冽尖锐。在处理爷爷后事的时候，我又紧紧握着这十几年未曾触碰的手，布满老茧、伤痕累累，让人心痛不已。他的右手心是一片模糊的掌纹，岁月在他手上，冲刷出一阵阵深深浅浅的沟壑，似群山之间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又似一条条干涸龟裂的河床，露出大地的脉搏。

爷爷成了回忆，生活还在继续。一家人再聚首时，丰盛的饭菜，满载的一桌人，把茶斟满，把酒饮尽，诉说着与生活的抗争，爷爷变成相框里的人，一直注视着子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