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近来总说县城里缺了样东西。缺什么呢?她掰着手指头数:农贸市场就在小区外面,过条马路就能到,诊所开在小区对面。可她的眉头依然蹙着,像是被秋风吹皱的池水。直到那天我送她回村,才明白她缺的是什么。
村口那棵老榕树还在,只是气根更密了,垂成一道棕色的帘子。帘子后面,坐着七八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像一群栖息的麻雀。母亲的眼睛突然亮了,脚步也轻快起来。她小跑着过去,还没到跟前就喊:“今早谁家媳妇回娘家了?我瞧见车屁股后头绑了两只老母鸡!”老太太们哗地笑起来,挪出位置。母亲挤进去,那动作熟练得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我远远站着,看她们的头凑在一起,花白的、灰白的、银白的头发在风里飘着,像一丛会说话的芦苇。
“张家闺女在深圳升主管了,”穿蓝布衫的李奶奶说,“管着好几十号人。”她的语气里透着自豪,仿佛那是她亲孙女。
“赵家的黄瓜早摘了三天,”王婆婆接话,“急着卖钱给孙子买书包,可惜了,再长三天能多卖二十块。”
谁家儿子考了第几名,谁家媳妇做了新发型,谁家的母鸡开始下蛋,谁家的狗和邻村的狗打了架……这些细碎的、上不了新闻的事,在榕树下流转、发酵,变成维系这个村庄的毛细血管。
母亲在县城时,话很少。可在这里,她的话像开了闸的河水。她说楼上小夫妻昨晚又吵架了,因为女的买了件三百块的大衣。她说隔壁单元的老头天天在阳台拉二胡,拉的永远是《二泉映月》。
老太太们认真地听,不时点评:“三百块不算贵。”“《二泉映月》太悲了,该拉《赛马》。”
我突然理解了母亲。在县城,她是沉默的旁观者;在这里,她是参与者。城市的楼房把人都装进了水泥格子,而村庄,还保留着共享呼吸的习惯。
上个月,村里最年长的陈奶奶摔了一跤。消息是榕树下传开的。不到半小时,在镇上开超市的儿子就被电话催了回来,地头锄草的女儿也赶到了床前。陈奶奶躺在床上,看着满屋子的人,嘟囔:“谁让你们都回来的?我没事。”可说着说着,眼角的皱纹也都舒展开了。
当然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去年雷家兄弟争宅基地,差点动了手。榕树下的人分成两派,各支持一方。那几天,榕树下的气氛有些紧张,说话都带着火药味。后来还是九十岁的赵奶奶发了话:“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她颤巍巍地拿出自己腌的咸菜,让两家分着吃。兄弟俩红着脸接了,事情也就慢慢平息了。这些事,让我想起榕树的气根,虽然各自垂落,其实都连着同一棵树根。
入秋后,母亲回村的次数更勤了。她说李奶奶的咳嗽一直没好,得去看看;说王婆婆的孙子要结婚,得去帮忙剪喜字。其实我知道,她是怕错过什么。错过一场葬礼,或者一场婚礼。在这个年纪,错过一次可能就是永远。
昨天我又送她回村。远远地,就看见榕树下的人影。风吹过,树叶哗哗地响,像在说话。母亲下车,小跑着过去。那些白发苍苍的头又凑到了一起。
我忽然想,也许每个村庄都有这样一棵榕树,都有这样一群老太太。她们是村庄的耳朵,听着它的每一次心跳;又是村庄的记忆,装着几十年的悲欢。当她们都离开的那天,村庄会不会就真的死了?就像榕树枯了根,再也发不出新芽。
母亲回头向我挥手,示意我可以走了。她的脸上有一种光,是在县城时从未见过的。我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那群身影越来越小,最后融进了榕树浓密的阴影里。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们还会在那里。只要榕树还在,只要村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