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一次来南宁，是在下午六点多抵达西乡塘客运站。

时候是仲秋，也不知道怎么的，天猛然间黑了。邕江上空的月亮又圆又大，就像一面盛满光的银镜。相思湖的香樟隐去轮廓，收敛了蓊郁的脾气。清川大桥半梦半醒，车辆奔向不同的生活现场。我，母亲，妹妹，很像一串蚱蜢，一前一后走在西乡塘大学西路上。街上人来人往，我们不时腾挪位置给人或宠物狗经过。母亲行动迟缓，妹妹便挽着母亲的臂膀给人让路。她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母亲说她饿疯了，肚子里荒得厉害。我说我也饿。妹妹也说饿，“就是要等阿妈到了再一块吃”。或许是太饿，又或许是从天等老家到南宁的路程太遥远太颠簸，母亲的嘴角有恼怒之气。我经历过这样的饥饿感，是突然凸起，而后上升，又跌在肚子里，像耳光一样响亮，焦灼得人耍坏脾气。

“吃什么好呢？”我问。

“随便吃点！”妹妹晚上要加班，她经营的油茶店，需要她前去打理。

“不可，妈第一次来南宁，要吃好吃的。”我说。

“吃什么都行，要快。”妈说。

“去邕江边吃，有河鱼咧，还能看邕江夜景。”我一向喜欢吃鱼，母亲也喜欢吃。

母亲这会却少说话，说的一点点话也总是零碎，就像站在巨兽面前不敢出声、不敢喘大气。首府城市于她而言，是巨兽吗？夜色包裹着我们的饥饿，像巨兽般张开大口吞灭母亲的睡意。夜幕压下来，母亲就觉得是时候睡觉了，现在却是相反的，她的步伐匆忙而坚定。在乡村老家，夜晚是一个巨大的消声器，白天的鸡鸣、狗吠、黄牛踢腿，以及永无休止的蝉噪，只要暮色像绸布一样压下来，所有的声音都一折再折，最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母亲在黑夜里的叹息。她惯常的夜生活，就是九点钟后无所事事地睡去。

街灯把昏黄的光投到我们身上，我看见街道上拉着三个长条人影，不时碰到一块，又不时割裂。母亲忽然打了个趔趄，她的影子撞上我和妹妹的影子，三条影子一下子失去了秩序，纠缠在一块。

在清川大桥旁的一家河鱼馆，我们点了半边白切鸡。这是母亲的主意，一家人吃饭，一定要有一道鸡肉做的菜，她自始至终都在坚持这个规则。这是她对家的执念。我们还点一条对半开的清蒸翘嘴鱼，一个大头鱼豆腐汤，一个豆豉蒸排骨，一个清炒佛手瓜苗，一个瘦肉芥菜粥。菜是典型的两广口味，淡而清甜，能食其本味。菜一盘盘被端上来，在服务员的手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品相油亮鲜嫩。我们接过服务员递来的碗筷，就火急火燎地趴上去吃。大头鱼汤奶白而鲜甜，白切鸡黄橙而爽口，佛手瓜苗油绿且脆嫩，还有那盘清蒸排骨，肉汁饱满……旁边数十张桌子坐满了人，沿着江堤一字排铺展开去，人声鼎沸，烟火气极盛。我听到边上一桌年轻人的赞叹，“鱼生片切得晶莹剔透”，“一口咬上去，又脆又爽口”。我在南宁生活数年，常独自在邕江边散步，这样的夜市我是见惯了的。在南宁，人们喜欢把美食和夜色勾连在一起享用，一年四季都如此。

吃饱饭后，妹妹火急火燎跨上共享电车，赶去北湖路的油茶店。我和母亲静静地坐着看邕江，却嫌弃时间太过漫长。夜色像一只大手掌压下来，邕江被裹得迷迷糊糊，两岸则霓虹闪烁，歌声阵阵。江面荡漾着细碎的粼光，卷出融融的暖意。我头一回和母亲这么认真地看一条江，场面甚至有些尴尬，母与子，竟然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无话可说。即便平时我们在电话里能聊上几箩筐的乡村话题，我也无法改变眼前的僵局。其中的缘由，是我和她分居两地太久，仅靠电话聊天，是无法抵消时间和空间滋生的陌生感。

邕江在霓虹灯里奔流不息，这大概是它本自具足的姿态，因而不言不语。江上有轮船鸣笛，梦一样往下游驶去，它载着这座城市千人不同面的梦，那么轻盈，那么遥远。哦，星星是不能被忽略的，它们在轮船的上空闪烁，仿佛在照亮那千人不同面的梦。我一时想不清楚，到底船是在江上，还是在银河里。母亲忽然说：“邕江比老家那条江阔得多。”老家那条江叫古榕江，它在我家门口自顾自向东流去，我父亲逝世后，母亲曾囔囔说：“河流会带走两岸的村庄，以及村庄里面的人，父亲就是被河流带走的。”那时，母亲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些纠缠不清的事情，且越想着，事情越纠缠不清。邕江却与老家的古榕江不同，它热热闹闹的，非但没有把人带走，还带来了人气、烟火气。

“嘭”，有人在江对岸放烟花。

母亲猛然望去，烟花在夜空中炸开。金属化合物在高空高温燃烧，钠产生黄光，铜产生绿光，锶产生红光，交错的光裹在母亲身上。我看到，母亲肩膀微微一颤，脸上似乎受了惊吓，又似乎炸出了喜悦。这一刹那，她瞥见了邕江热闹的夜，而我洞见了她内心的渴求。这座城市的夜，真是辽阔、热闹，母亲是歆羡这样的夜色的。

【作家简介】

黄其龙，1989年生，广西作协理事。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入选《原浆散文精选》《年度散文50篇》等选本，获《广西文学》2021年度、2023年度优秀作品散文奖等。著有散文集《空间：猫、硅胶工厂和心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