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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理学院宿舍去图书馆,需要穿过大半个校园。有一天路过文科楼,看到写作班的招生广告,报考,半个月后从物理系转到中文系。
卓越写作17班是独立行政班,班主任脾气平和,得体地履行责任,不过多干涉我们的课余生活。他的微信名叫“临江仙”,我们便开始分析:他波澜不惊,仿佛古文中戴草帽、披蓑衣,在江边竹林下守着鱼竿的隐客……如果不是他说自己骑行过西藏,谁会想到这样“古风”的老师曾经也是热血少年呢?
骑行西藏时,班主任带着日记本,记录路上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有个晚上记完,已经很困乏,压在枕头下就睡去,离开时忘记了枕头下的日记本。“怎么不去拿回?”我们问。班主任说走远了,就不想拿了。那时我不太理解,觉得东西丢了就要回头拿,有喜欢的就去追。
那时黄老师还是文传院院长,对我们寄予厚望,带着我们去广西出过最多作家的河池吸收“灵气”。黄老师说,成为作家是他曾经的梦想,他把梦想的火炬递到卓越班同学手上,希望有人能举起。那时我们十八九岁,那时我们自命不凡,那时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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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中学痴迷文学,从理科转到文科,课程难跟上,沉浸在写作中,日夜颠倒,常常挂科。有人觉得我在白日做梦。我沉默以对,自知背水一战,没有退路。张老师对此总是包容,他告诉我们,很多大学时期就取得创作成绩的作家,都有挂科的经历,他们的作品天马行空,现实中也不太愿意接受条条框框的束缚。这些暗示让我兴奋,哈哈,从来没见过这么叛逆的老师。
张老师是北方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脸上时常挂着微笑,给人亲近感。别的老师告诉我们要遵守纪律好好学习,他告诉我们要放开思维大胆创新。他用各种方法引导我们走出思维的局限,搭建奇思妙想的创意写作工坊,带我们去王力故居采集剧本素材,鼓励我们把作品印成册子放在图书馆大厅展示。这些实践给了我们极大的信心,写作水平也得以更上一层楼。
张老师鼓励我们看外面的世界、朝未来奔跑,梁老师则提醒我们要回到过去、回到成长的地方。
我不敢回忆童年时期因为贫穷、父母离异、被孤立等原因带来的苦难。回忆是痛苦的,何况要写出来。这些障碍让我的散文写作长期止步不前。梁老师说:“要正视你的痛苦,才能找到你写作的出发点。”在她的鼓励下,我用文学连通了回到过去的路径,慢慢解开心结,经历着缓慢的蜕变。
梁老师是个会生活的人,从她的朋友圈可以看出。课堂上,她喜欢跟我们分享她种的花,哪些绽放,哪些凋零。她的生活观念是另一门鲜活的课。我们像一群含苞待放的花儿被滋养。
我们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子?我们尚不得知,我们满是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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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不是电影中的练武,主角受到启发,立即打通任督二脉,走向人生巅峰。郑老师时常提醒我,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坚持很重要。
郑老师给我们上现当代文学课,他喜欢回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他在课上给我们描绘那个时代的各种狂热,写诗歌、练气功,社会剧烈变革,人们充满活力。如今,文学被边缘化,不复往日光辉。
郑老师身为批评家,有着与创作老师不一样的视角。他很少直接介入我们的创作,而是通过各种方式拓宽我们的视野。他是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常聚集我们开读书会,让我们分析现当代名家的作品,给过我许多启发。我大三时任了文学社社长,与他私下接触的机会多了。他了解到我的过去和我对写作的着迷,对我的鼓励也多。不过,他并不总是鼓励我,在公开场合,他偶尔会调侃我,压住我因为一些小成绩而滋生的骄傲情绪。
现当代文学课要背诵的东西多,我是害怕背诵的人,考试低分意料之中。郑老师没有挂我科,在我的平时成绩打了高分,并说我不是适合考试的人。我是适合做什么的人?“适合写作。”他总是叮嘱我,“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写出头的。”我在这些话中找到许多动力。
回想与郑老师的相处,印象最深的是去白马镇参加漆诗社成立20年的诗会。白马镇在北流,作家林白的故乡,一个进入现当代文学史的作家!在活动中,我见到从各地过来的作家、诗人,看着他们激情地谈论文学、朗诵诗歌,仿佛回到了老师曾在课堂上描绘过的文学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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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那些意趣盎然的日子,我们喜欢爬上挂榜山看日落,喜欢去五彩田园兜风,也会坐在玉兰湖边朗诵诗歌,分享彼此写的稚嫩作品,畅聊对一些作家和作品的看法。有时候,我会和农同学去校门口租一辆小电车,优哉游哉穿过小城的热闹街巷,去城南与侯老师汇合。装修破旧的路边小店是我们的“老地方”,我们在那里喝过许多冰镇啤酒,吃过许多玉林特色。侯老师是最没有架子、最亲和的老师,是与我们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与我们讨论爱情、理想与即将到来的毕业。
2021年夏天,我们翻出入学照与毕业照对比,果真如班主任所说,我们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有人昏昏碌碌不知所措,有人找到不错的工作,有人考上研究生,有人选择背井离乡,也有人回归故里……我没能顺利毕业,回到贵港见习,领着微薄的薪水,工作之余奋笔疾书,在深夜仰望文学的焰火。
我继续写了很多很多的文字,慢慢地我开始在刊物发表作品,在各种比赛中获奖,慢慢解决生活中的窘迫,拿到毕业证,签约了工作。
回校拿毕业证那天,我又去了一次文科楼,看看在这所大学开始的地方,也想着在这里告别。临走时听到教室里传出笑声,有些恍惚,想到了谭老师。
第一节课,谭老师用“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作开场。她给我们介绍,这首诗是某年北大女生节标语,可以作为很多相遇的注脚。她给我们上古诗词吟诵课。吟诵和朗诵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始终搞不懂,只记得她在课堂吟诵时的腔调,若读若唱,温和悠长,或绵软或坚硬。
谭老师名字中有“良”字,因此我们喜欢叫她良师。我给她另起了一个别称:优雅温柔的谭老师。这个称呼作为微信备注留存至今。她真的是我见过最温柔最优雅的人了,从气质到内涵,从衣着到谈吐。
有天,和谭老师闲聊,不知道讲到啥,她对我说:“叶明,喜欢你课上思考的样子。”我问为啥,她说很认真,像个哲学家。第一次见有老师这样夸学生,真有意思。我没敢承认,我专注思考其实是在和困意作斗争。我喜欢熬夜写作,上课总是犯困,一半精神在教室飘荡,另一半游在九霄云外的高邈之境。我和良师交集不算多,在不多的交集中,她总能找到理由夸我。她知道我常常挂科,跟我说:“你和别人不一样,那些坎坷是为了锻炼你,你肯定能实现理想。”
大二中秋夜前夜,圆月高悬。我们在草坪围坐,班主任拿来很多吃食。良师后半场才来,和我们聊了很多。我们得知她爱人用“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这句乐府民歌让她心动。女生们眼中洋溢光彩,或许也希望得到这样一句诗吧?有良师在的场合,总少不了诗词,她就是诗的化身。
大四去实习那天早上,传来良师离世的消息。她从我们的人生悄然退场。我不知作何言语,在大巴上从玉林发呆到深圳。学校要顶岗实习,我迎来人生中第一节正式课,也用了“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作开场。
我有所预感,今后很多听过良师讲课的同学,走上三尺讲台,也会用这句诗开场,这是她在我们身上温雅的留存。
我们有幸被诗教导过。
【作家简介】
岑叶明,笔名叶明岑,1998年生,广西贵港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6届高研班学员。出版小说《太阳熄灭》《远大征程》。《太阳熄灭》被译介到英国。获鲲鹏科幻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作品新人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