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民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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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应该如何“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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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2025年10月31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当代诗歌应该如何“抒情”?
——以诗人海子为例
□ 刘 春
 

1

作为这个时代最具有才华的诗人之一,海子在短短的25年生命历程中,严格地说是在1984至1989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创作了以诗歌为主的大量文学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子的成就一再被张扬、被确认,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西川语)。到了今天,海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已牢不可破,据不完全统计,最近30年,国内出版的海子诗歌集已经达到了60多个版本,远远高于同时期国内任何一个诗人。

但是,对于海子诗歌的抒情性,同行们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大部分读者持赞赏的态度,但也有一些论者认为,海子的抒情存在着弊端,比如周伦佑就曾在文章中表达过对“海子作品泛滥”的担忧,认为海子作品的流行使中国当代诗歌的探索成就毁于一旦。另一些批评家和诗人还保持了对诗歌的抒情性的警惕,他们认为,诗歌的抒情是矫揉造作的,诗歌发展到今天,抒情应该被抛弃。

我并不认同那种将诗歌中的抒情认为是“矫揉造作的”的论断,抒情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如果说,在诗歌中不合时宜地、矫揉造作地抒情将被抛弃,我同意。其实,无论在什么时候,在诗歌中矫揉造作地抒情都会被人抛弃,有的抒情诗歌之所以不被“抛弃”,要么是它能够将“矫情”的成分掩饰得天衣无缝,让普通读者难以察觉,要么是因为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矫情,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辨别这些微妙的差别需要慧眼。一句话:抒情的诗风没什么不妥,只要它不是为抒情而抒情。

曾经有这么一种说法,认为诗歌就是探索,就是求新,就是不能使用“陈旧”“老套”的词语。这是一种误解。在诗歌创作中,词语与技巧本身没有优劣之分,关键是如何将它们与需要表达的内容达成平衡。“陈旧”和“老套”并不等同于“陈词滥调”,杰出的抒情同样能增强读者对生活的理解,对现实的重新发现。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这首短短的词中,出现了春花、秋月、往事、小楼、东风、雕栏玉砌、朱颜、春水等庸常的词语,但它们经过词人的艺术处理和精神的灌注,再与词人的命运衬映,呈现出何等生动和刻骨铭心的情景!也许有人会认为《虞美人》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我们不妨看看海子这首《村庄》: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再看看这首《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在这两首典型的抒情短诗中,村庄、雨水、悲伤、草原、野花、泪水、远方、琴声、明月……“俗套”的词语举目皆是,但你觉得它俗套吗?

诗人的内心不是机械厂,诗歌不是模具,不能批量生产,也不能笼统命名。评价一首诗或者一种风格的优劣,只能以具体的作品为例而不能“一棍子打倒一船人”。当然,从我个人的写作经验而言,我比较喜欢抒情与智性相结合的作品,这也是海子在我个人的“诗人排行榜”中不是最靠前的原因。至于抒情性的诗歌如何才能进入更高的领域,我想,最终还是看每个诗人的个体是否足够强大。

2

席勒在他那篇著名的论文《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里,将“伤感之诗”的等级划分为三个层次:讽刺诗、哀歌、牧歌。同时命名了素朴的诗、感伤的诗、素朴与感伤相结合的诗。在他看来,所谓“素朴的诗”,就是忠实地描写自然的诗歌,这种诗歌在古代诗人中比较多见,其特点是不存在理想与现实的分裂,显得自然而率性。而“感伤的诗”,则因为诗人不满意于现存秩序,他们渴望理想与观念的统一,却苦于无法达到,由这种人性的分裂而导致感伤的情绪。而真正的审美标准是将素朴与感伤相结合,两种因素相互成就,相互提防走向极端。详细地说,就是以素朴的节制,来提防心灵过于夸张;以伤感的情绪,提防心灵走向松弛。两者完美结合起来,在诗歌中体现一种理想中的优美人性。席勒将这样的诗歌命名为“感伤牧歌”,并称之为“最高类型的诗”,这种诗歌的性质使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一切矛盾完全被克服,给人们一种“宁静”的感觉,它使诗歌中的各种力量达到平衡,充实而有力。但这样的诗很难出现。

以此观照海子的诗歌,我们也许能够得到一些启示。海子的诗歌,无疑是席勒所说的较高境界的诗歌,即素朴与感伤相结合的诗歌,它的词汇、意境体现了素朴的特质,而内在的情感则相当感伤。当这两种因素作用于同一首诗并取得平衡时,像《村庄》《九月》那样的佳作就出现了。虽然海子的大部分诗歌是素朴与感伤相结合,但我们也可以看到,并不是海子的所有作品都能够达到这种“感伤牧歌”的高度,在另一些诗歌中,作者的情绪有泛滥之嫌。也许,海子内心的情感太丰富了,无法平静下来,作品中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激越总是无法被完美控制。比如《我请求:雨》,过多的渴盼,缺乏情绪上的节制,充其量只能算是“感伤的诗”而已。

在我看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诗坛,只有《诗歌报》与《深圳青年报》举办的“1986现代诗歌群体大展”和“海子卧轨”两件大事,这两件事情的微妙联系是:它们都预示着抒情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两报大展”结束了“朦胧诗”的“好日子”,点亮了“第三代诗”的火炬,使一代诗坛新人从幕后走到前台。 海子之死则是一曲唱给田园与淳朴精神的挽歌,经过短时间的“麦地诗潮”后,中国现代诗歌道路开始分岔,一条朝向“暧昧”的“知识分子写作”,另一条通往世俗生活的“民间立场”,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两条道路都抛弃了海子孤独的歌唱和对乡土的缅怀。如果说“两报大展”还属于纯粹的“诗事”,那么海子自杀所暗示的内容则要广泛得多,当今时代更多的是仰慕钢铁的秩序,不再需要古典而温润的心灵。

3

多年以来,我写过上百万字的诗歌评论文章,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与新时期诗歌、尤其是与顾城和海子有关。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时间反复思考并推荐两个早逝者的诗歌?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是孤单的个体,而代表着一类人、一种命运,他们的作品也在丰富着一类人、一种命运。在这个任何行为、物品,甚至思想都可以用人民币来衡量的时代,诗歌的荣光早已被世俗的尘埃遮蔽,诗人成为某些人嘴角看似不经意却意味深长的一撇。坐在前排受到追捧的,是被包装出来的偶像,我们看到的抒情,充满着虚假和虚伪。

是的,没有震撼人心的作品为前提,即使每天举行一百场诗歌活动,也不能证明这是诗歌的黄金时代。没有诗歌,人类可以继续活着,每个人都必须接受庸常的现实生活,哪怕你真的是天才。可是,我们的内心深处,怎么不能保留一份柔软、一份高傲、一种看破尘嚣的自若?所以,没有优异的诗歌,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残缺的世界,你的人生就不算一个完整的人生。顾城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心怀诗意的人可以像蝼蚁般平凡而渺小地活着,但他的内心却必定光芒万丈,在缪斯的眷顾下,美如神灵。

当前的抒情诗创作有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有的人从技巧上和内容上都掌握了某首诗的意思,但也仅仅停留在“词句”的层面,对于诗人幽微的精神之境,他们永远无法进入。就像有些作家,他写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歌,都能一挥而就,不费工夫,而且想象力不错,语言技巧可圈可点,让你一下子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琢磨起来,你会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什么?人味。不管是什么体裁,什么题材,优秀的文学作品书写的都是人生,不仅是语言技巧传达出来的“主人公”人生,还有文字背后时隐时现的作者的人生,更是某个群体的人生。优秀的作品,无一例外在生活的历练与煎熬中炼成。写到一定的层次,每个字都是血泪。如果你读顾城和海子的诗歌,只看到那些欢快的词汇:花朵、露珠、小草、阳光、大海、春天、幸福、温暖、灿烂……你就不能称作一个合格的读者。你要看到那些看似抒情的美妙文字背后暗含的幽微情绪,那是一条默默流淌的悲伤的河流。这条河流,在诗歌里流过了屈原、李白、杜甫,流过了柳永、李煜、李清照,流过了艾青、穆旦、昌耀,同样,也流过了每一个优秀的当代青年诗人。不管是创作于哪一个年代,采用哪一种风格,任何一首好诗,都暗含着悲伤的底蕴,都掺入了作者的体温、汗、泪和血。读着它们,能够透过文字看到鲜活而具体的生活细节。

了解了这一点,你就会发现:当下所有诗人的创作,都在路上。诗人们穷尽一生,都不过是从文字到人生、从“蚁”到“神”过程中的小小努力而已。

  

【作家简介】刘春,生于广西荔浦。著有诗集《两种故乡》《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刘春卷》、散文集《文坛边》《或明或暗的关系》、评论集《朦胧诗以后》《一个人的诗歌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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