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被酷暑高温铁桶一般紧紧围困,“立秋”的凉爽渺无踪影,人被蒸得心浮气躁。9月的贵州黔南龙里采风行,便有了逃出生天的窃喜。
果然,一下动车,丝丝凉爽的微风送来早秋问候。和从上海、杭州过来的朋友,由《山花》杂志李寂荡主编招呼吃茶聊天。我们坐在露天茶座里,彼此一再对比落地前后的气温,然后共同感慨贵州的清凉。遮阳伞外面是明晃晃的太阳地,大家云淡风轻地吃豆腐。哈,没错,就是吃豆腐。油豆腐中间开槽,填满辣椒小料,一口一个,咸香油润。这么吃,居然没出汗。似曾记得有一个对贵州天气的比喻,“就像把冰箱放在蒸锅旁边”。恰当。
席间免不了讨教。作为一本地方性的文学刊物,《山花》如何连续入选全国中文核心期刊。要知道上榜的十四五家纯文学刊物,或是国家队、名牌刊物,或来自经济发达省份。《山花》偏于西南一隅,自然条件、经济条件都无优势,在这样的环境下办刊,不仅成为贵州的《山花》,更成为中国的《山花》,必然有着不一样的政策支持和刊物精神。“把刊物做好,必然要学会拒绝。”李主编说。没错。我的小说上过《山花》,也被《山花》拒过,正为再上《山花》努力。
第二天的采风,便是往山里走,往龙里的大山深处走。贵州和广西地貌相似,深受石漠化困扰。贵州石漠化土地面积更大,居全国第一。石漠化也被称为“地球癌症”,地表之上石山面积大,土壤流失严重,基岩大面积裸露,俗话说“八山一水一分田”,地表之下却是喀斯特地形极其发育,亿万年时光造成不胜枚举的天然溶洞奇观。贵州荔波喀斯特与广西环江喀斯特天然连成一体,都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30年前我刚参加工作,被单位派往桂西北的河池巴马驻村开展扶贫工作。还记得一路西去,举目荒山,山峰峥嵘,瘦嶙嶙的只有骨架。晃眼的日光下,二级公路上尘土飞扬、热风滚滚,七八个小时车程下来,整个人从头到脚,舌尖、齿缝、眼皮、毛发,无不挂一层浮尘。现在想来,仍然心有余悸。
之所以想当年,必定是现在已是“面目全非”。而这个变化,自然是往好了去,往今非昔比、山乡巨变的方向上靠拢。站在龙里河大桥上,这个感受更深。龙里河大桥全长1260米,是世界跨径最大的高山峡谷景观斜拉桥。桥在群山之巅,两座红色空心钻石形索塔,牢牢抻住168根斜拉索,横跨在深邃开阔、青绿盎然的朵花大峡谷上,像天地间一架巨大的竖琴。桥面到谷底273米,一湾平湖盈盈不语,湖面的近处和远处,是万里晴空下或浓或淡的山峦及森林的倒影。那是一种浩荡沉静的美。重庆诗人李元胜向我们挥手暂别,拎上备有便携鱼竿的背包,在峡谷悠然独行,寻了好几处水面甩杆。我们在微信群里看到他发来的图片,一尾不到半尺的活泼小鱼滑下他手掌,摇头摆尾划向水面,油亮的黄鳞上绕着一环又一环黑色条纹。他解说,这是他想解锁的红腹溪石斑,而且在这个点位连拉三个。有人懂行,说这种鱼对水温和水质要求很高。李元胜说,他在重庆从来没遇上过。我在心里说,所以喽,这就是贵州,这就是龙里。
转头进了更深的山,走进谷脚镇茶香村。
山路十八弯,每一弯都迎头撞上一片又一片沉甸甸的刺梨果林。果树如灌木并不高大,果实个头如广西砂糖桔大小,果皮呈纯粹的明黄色,密布小刺,坚硬扎手,有些像长了刺的小菠萝。刺梨原是西南山区的天然野果,近二十年在贵州大面积人工种植。刺梨凭借强大的根系、耐旱能力和对贫瘠土壤的适应力,为石漠荒山披上绿衣,给喀斯特山区的生态恢复注入了新的活力。刺梨是水果界的维C担当,每100克鲜果中维生素C含量可达2000毫克以上,是猕猴桃的15倍、番茄的73倍、柑橘的360倍、苹果的500倍……在科技加持下,贵州又在刺梨精深加工上先行一步,成为全国刺梨产业的策源地和引领区。
正赶上贵州龙里2025刺梨节。山间难得的一块平地上,搭起一片花花绿绿的展台,直播带货的镜头里人头攒动。展销的刺梨产品,有原浆、有饮料、有果冻、有果干,还可以作为配料入菜入汤,甚至还有刺梨护肤品。龙里几日,每餐都有刺梨饮料。第一次喝,毫无戒备,说不出是苦,还是酸,竟然还有隐隐的涩,不觉得好喝。看看同行伙伴,似乎都缓了一下,才下咽。如此说来,从相貌到口感,刺梨都非讨好型水果。如果不是因为我常年把番茄当早餐水果,如果不是被刺梨的维C含量惊到,我绝不会带走两箱沉甸甸的刺梨原汁。在回来的一周里,我停了咖啡奶茶,专注地喝刺梨原汁。味蕾渐渐觉醒,开始感觉到刺梨清爽天然甚至带有层次感的草木本味。
口感偏好是被塑造的,而健康是被唤醒的。这个论断并非我的独家发现。表面上是说口感和健康之间的关系,实则人类终其一生,都在理性思维与本能冲动之间做钟摆,都在短期欲望与长期利益之间做权衡。遇到了刺梨,我不过是把人生道理又短短长长地感悟一回。
既然都是石漠化地区,广西有没有刺梨?有没有刺梨产品?上网一查,有,但不多,种植区集中在乐业一带,产品类型还停留在饮料加工。有些着急,就是那种不愿被他人拉开差距,渴望拥有同等甚至更好条件的急切。这应该是人之常情吧。既然要改造石漠化地区,广西怎么出牌?出的什么牌?这些年多次往桂西北去,灼烫的阳光里,满目都是不毛石山的景象不复存在。或浓或淡的绿,或浅或深的绿,桂西北有了颜色,有了绿水青山的生动。在事实面前,我的信息严重滞后。
从山里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网上查询。
原来,广西人果盘里的百香果、毛葡萄、脐橙、火龙果、蟠桃、枇杷……这些在石缝间的绿意生长,成就了广西石漠化地区的甜蜜收获,是广西水果产量连续保持全国第一、广西人实现“水果自由”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平果市早在2001年开始的“果化模式”——种植具有耐干旱、耐贫瘠、根系发达、保持水土等特性的火龙果,发展立体生态农业,既能保护山林又能改善民生。在这20年里,给西南8个省份,300多个县的石漠化治理提供指导方案,为治疗“地球癌症”开出了一剂“中国良方”。这么说来,广西的火龙果相当于贵州的刺梨喽?了解到这些,我便平衡了、踏实了,脸上流露出隐秘的笑。
晚上在县城散步,路过一处水果店。有火龙果。问店家,是红心的吧。他说是。我没挑,随手拿了一个。我相信这个火龙果一定是甜的,一定会把手指、嘴唇、舌尖染上艳艳的玫红色。它可能来自广西,也可能是贵州本土,没准还来自长江以北,有报道说山东、宁夏也开始种火龙果了,实现“南果北种”。科技与生态的握手,早已打破“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古老界限。这种共享超越了地理意义上的流通。好的事物不再被山河阻隔,成为所有人触手可及的美好。
不由得,又做了一番沾染职业病的随想——文学何尝不是如此?真正的文学从来不会囿于一城一地,不会被地域、语言、文化所阻隔。人类对美好故事的渴望,终将让所有精心培育的叙事,找到心灵的归宿。
返程那天,第22届中国—东盟博览会暨中国—东盟商务与投资峰会在南宁开幕。风驰电掣的高铁上,我不断刷手机,开幕式上自治区党委书记陈刚佩戴智能眼镜的新闻火遍全网。这则新闻于我而言,得到的不仅是科技的展示,更是一种深刻的提示——打破界限。打破想象的界限、地域的界限、资源的界限,甚至打破宿命的界限。科技能打破石漠荒山的封锁,重塑生态;文学能打破越语言与文化的阻隔,直抵人心。我们将身体力行的,是以创新之力打破种种边界,让所有渴望美好的心灵,于更广阔处相逢。
【作家简介】
蒋锦璐,笔名锦璐,出生于新疆乌鲁木齐,现供职于广西作家协会。中短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小说月报·原创》《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刊物,有小说集《双人床》《美丽嘉年华》、长篇小说《一个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绚丽之下 沉静之上》等出版。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中篇小说选刊》新世纪优秀中篇小说奖、《广西文学》优秀作品奖等,有作品入选第五届“城市文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