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的乡愁文学作品中,作家的故乡是具体而深刻的,是作者用雷达眼无死角扫描、水晶心无渣滓透射,和刀子一样锋利的思考,一层层剖开、缝合,让读者看到故乡的砖石草木、人去人来、跫音虫鸣,看见作者在故乡伤痕累累、暖意融融,看见故乡的人在故乡的土地和河流中,鲜血淋漓、脉络清晰的创伤、愈合、新生。
刘亮程的黄沙梁,李娟的阿勒泰,迟子建的北极村,庞白的水星街……这些非虚构的写作,细节幽微而鲜活,读罢总让人掩卷低徊,仿佛在作家的故乡里沉浸式地生活过一遭。
在北海安居已逾卅载的我,对庞白的故乡乾江,有着不止一丝半缕的熟悉。去海丝首港看日落、去寻找沙谷米的技艺传承,去吃生蚝吃狗肉,甚至去过水星街24号驻足,正如前言中记载“多年前的一天,我和北海电视台几个朋友去乾江……”是的,我也在现场,敦威老师的慨叹和庞白的感触我都亲见亲闻,只是感触不如他们的刻骨。来来往往乾江数十次,看到庞白的作品《海丝古港——北海乾江村》,仍然是充满好奇,正如书眼——“感受海洋文化滋养的绵长的生命力”,这是一株枝干茎叶逐渐干涸的植物对潮湿南方的张望。
作品虽是命题之作,却没有响亮的口号。村落里的秦时残砖汉朝断瓦、海防要塞的古炮台军事遗址、明清建筑遗存在说话,方志里的医生学者、邻居家的理发师在说话,坍塌的渡口棋盘格的土地和起伏的江河波澜在沉默中说话……停顿中有沉默的节奏,却蓄积着浪涛翻涌的力量。
由诗而散文,庞白的文字张力很强,这本书中的技巧和情感都是克制的,没有卖弄诗性,没有渲染和强行升维的情绪流动,显性的话语在书页上,潜藏的话语在文意里。让人想起托纳托雷的西西里岛,一个小男孩的视角,透过阳光和窗棂,眼睛里有疑惑和探究,他不擅长拥抱、哭泣和声嘶力竭的呐喊,所有的浓烈都化作凝视的目光,他把视线里触动他的点点滴滴用文字描述出来,也牵惹了读者的情感。
在散文《转弯抹角》中,作者拽着读者视线走的能力可见一斑:作者回故乡,先回水星街,因为“对于我来讲,水星街就是乾江的中心。我的乾江是从这条老街蔓延开来的。”追随作者的脚步,踏上水星街的路,“这条联通合浦与北海的必经之路,当年是‘古官道’。经过上百年的车轮碾压,路面已变得坑坑洼洼,走在其中,每一步都是满满的历史感。”文字瞬间厚重起来。再往前走,路过新井,停下脚步,一个有趣的民俗跃入眼前,“新媳妇婚后第一次挑水,一般也到这里来挑。她们的到来,会让井底增加几枚银币,硬币沉入水底,美满的新生活就开始了”。看见井水,想起童年去打水,随后,在乾江小学工作的叶老师的故事慢慢走来。井有古今,再到观音井,到方井——“这口井是合浦县七大古井之一,1993年就被列为合浦县文物保护单位了”……“井”是时光容器,也是记忆载体,历史性叙事又继续跟进。
每一次描述的画面感都很强,鸡公车咿咿呀呀穿过水星街,红衣红鞋红发带的新媳妇去新井汲水,民俗、历史、地理、风土人情诸种,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回忆这条街的亲人,庞白冷静的暖意令人泪目:“爷爷奶奶在水星街生养了六个儿女。如果大姑还在,生于庚申年1920年4月15日的她,今年104岁;如果二伯父还在,生于癸亥年(1923年)的他,今年101岁;如果三姑还在,生于丙寅年(1926年)的她,今年98岁;如果父亲还在,生于己卯年(1939年)的他,今年85岁。但,他们都不在了。”于是,作者留下了“风聚云涌,烟消云散”的感喟,如古井水一般,有着出世的通透和红尘的微澜。
庞白叙事的节奏感非常沉稳,没有急赤白脸跳出来说话的冲动,也没有多余的个人情绪枝蔓,有一种智珠在握的沉着,没有人比“我”更熟悉的真材实料,大厨的从容和底气。
在作者描述的乾江气质里,这一段文字更像是一个有韵味的宣传语:
“春水盈盈,风吹树摇,稻苗泛绿,稻翻黄浪,秋收冬藏,小镇灰色的青砖围墙和泛白的裂纹石板路,不动声色。
这个南方海边小镇,像一个宠辱不惊的老人,也像随时可以出发的少年。
它积蓄的力量,要从往事中寻找。”
乾江的形象瞬间立在眼前,让人敬重她深厚的历史渊源和积淀,也为她前行的从容仪态着迷。
咀嚼着这样的文字,从中汲取养分,乾江的儿女是有福气的,一位生长于斯的作家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无论将来他们会走多远,丰富润泽的细节将童年的味蕾腌渍入味,构成他们寻根访旧的文化导航。
庞白的笔名之一叫“云渡”,源自乾江故乡的一个渡口大云渡,阅读这本书的过程,恰如作家把在岸上生活的我们摆渡到了河岸,度过了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后,又摆渡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