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老犯呢?”
“你是老范呀。”
范,犯,谐音。范是老范,老范犯的是酒瘾。
“这酒瘾得改。”老范拍着胸脯说。村人笑他:“除非你改了这姓。”
酒瘾大到多大程度呢?有一回,老范进柴房酿酒,用来招待建新房的师傅们。他选了上等的稻米,浸泡、蒸煮、冷却、发酵、蒸馏、出酒……浓郁酒香从木窗逸出,飘向不远处工地。一个老师傅忍不了,麻溜下脚手架,寻味过去,推开柴门进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老范仰睡在灶口前稻草上,呼噜声响,嘴里吧嗒。揭开蒸器,哪还有什么酒?老范边酿酒边把酒喝光了!醒来后的老范懊恼嘀咕:“我怎么老犯呢?这酒瘾得改!”
老范的眼睛浑浊黯淡,村民说该是酒喝多的缘故。据说,那一年他老娘蹬脚,他哭得眼泪鼻涕啪啦,手抹眼睛,甩出一把眼泪,掉到一旁哭丧亲戚嘴里,亲戚哇哇吐出骂:“连眼泪都渗酒味,老范,你娘升天了,你还有心思喝酒?”老范边哭边回:“老表,我喝酒解痛不得嘛?老娘哎……”
我是老范那个村的包村干部。开展访民情工作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老范家,他四十出头,个子不高,圆脑袋圆脸圆眼睛,连身板都圆溜,走起来像是滚动的皮球。他睡眼惺忪,哈欠不断,说话间,大嘴巴喷着酒气,应是头晚又喝上了。
我拍他肩膀说:“好兄弟,你这酒瘾要改了,小酒怡情,大酒伤身,还花钱呢,何况喝大酒本就是个陋习。还有,我听村委主任讲了,你老娘生前可是盼你脱单成家,成日念叨要抱孙呢。”老范眼圈红了,咬咬嘴唇,不说话,只是闷头抽烟。
我再到村里的时候,村委主任笑咧嘴告诉我,老范不怎么大喝了。我心里自然乐开了花。
今天中午我决定再去找老范,为征拆的事情。我们征拆工作遇到了几个“钉子户”,口水都说干了,他们都“油盐不进”,不签房屋征拆安置补偿协议,这就意味着,房屋搬不了,地腾不出,建不了路。我打听到那几个“钉子户”户主是老范铁杆酒友,平常大事小事都听老范的。
我随老范进屋。他客气让座,倒茶。我说明来意后,他皱眉咬嘴唇,缓缓开口:“苏哥,这样吧,一会我约他们来,吃个饭,交交心。”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就到街上的烧卤摊买了鸡鸭鹅几个熟食,等回到老范院子,发现一盘炒粉,一盘爆炒花生米,一盘葱花炒蛋,一盘生拍黄瓜,一盆当地的“米双”酒,早摆到芒果树下的石桌上。石桌围坐了几个人。老范招呼大家,先填肚子。
一支烟功夫后,老范给我倒茶,说苏哥公务在身,不方便喝酒,以茶代酒。然后勺子入盆,给每人舀了一杯酒。“第一杯先认人,喝。”大家干完,然后老范逐一介绍,说明来意。
老范又给每个人舀酒说:“第二杯,讲正事,喝。”大家干完,我讲解征拆安置补偿政策,解答他们的疑问。
“这第三杯嘛”,老范边舀酒边说,“各人表态,喝。”
三杯下肚,他们仍旧不签协议,吱吱歪歪的理由多了去:嫌补偿款少,嫌安置人口不达自家要求,嫌安置房房型不合……
他们梗脖子扛我,就是不签,奈我们何?!
啪,我把协议和印泥甩到桌上,“签与不签,由你们,大不了走法律程序。”
“就不签,哪个怕哪个?”
这声音震天响,树上的小麻雀扑棱飞走了。
老范把我拽进里屋,按到懒人椅上,放一杯茶在旁,说:“苏哥,你休息一下,喝喝茶,消消气。”接着,老范来到院子,继续与他们喝,还传出猜码声,说着本地平话。
“这政策我老范比你们熟,该补偿的给补偿,该安置的给安置……”
“这倒是真,不过老范,我们觉得顶到后面得到的补偿多一点。”
“错,政策一视同仁。如果走法律程序,浪费人力精力打官司不讲,单是现有的奖励政策你们享受不了。”
“有些道理。对了,老范,你卖力宣传,该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我凭良心讲话,倒是你们迟迟不签协议,拖了道路建设的后腿。路不通,没有人气物流,哪来的发展?”
……
我在椅子上渐生困意,竟沉沉睡去,醒来时,肚皮上放着几份协议和印泥。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屋外传来一句:“苏哥,你翻协议看看。”老范已经迷离着醉眼,从院子进来,扶着门柱向我眨巴眼睛。
我哗啦翻开协议,都歪歪斜斜签了字,按上了印泥手印!我惊喜望向老范,老范咧开嘴,手抓后脑勺,得意地说:“几个哥儿们是心甘情愿签字按手印的,不过他们也提了条件:他们每签一份协议,我就得喝一碗酒,我应承了,为了维护村民利益,为了今后的发展,多喝点酒算什么,是吧,苏哥?”
我眼圈红了,看着老范,看得他喝酒上脸的红更红了。我拍拍他肩膀说感谢。他嘿嘿笑,摆了摆手。
这时候,老范暗自说:“苏哥,我今天破戒了,本来好多天不喝酒了。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我老娘遗愿成真,为了上次你的那番暖心话,我真要改这酒瘾了。”
这次老范没有拍胸脯保证,但我信他,因为我分明看到,他那原本浑浊黯淡的圆眼,变得清澈光亮起来,还泛着泪花。
老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