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岜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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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25年7月11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干草香

□ 黄素雲
 

我老早醒了,就是不敢爬起来。

房间外,婆已经开骂了。她骂猪仔是饿痨鬼,天不亮就开始拱圈门。她骂母鸡是扯谎精,一大早就打鸣却不下蛋;她骂我爸妈是背湿崽,十天半月不回家。她骂完一遍,又开始骂第二遍,第二遍骂猪和鸡不爱干净,把屎拉在猪槽和院坝里,她边骂边操起木棍打猪和鸡。婆的骂声,猪的嗷叫声,鸡的惊吓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实在有些吓人。

她煮好早饭,看我还没起床,又开始骂了。我当没听见似的继续躺着,看新亮的阳光,从窗户边慢慢走到床前。我像数星星一样,一颗一颗地数阳光里的尘埃,看着它们一点点落在地上,以此来打发漫长的时光。早饭的香味,从火塘边摸进房间,勾得我口水滴答。肚子里一声接着一声的空响,让我烦透了。我动动屁股,有些想起床了,奈何它和它下边的草垫是湿的。

我又尿床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会在梦里寻找厕所。厕所有时远在天边,有时又近在眼前。无论远近,我都会在天亮之时尿一泡,把屁股下的裤子和草垫浸透。婆最烦我尿床。每次尿床,她总会骂小半天。但骂完以后,她会轻柔地把我抱起,换上干净的裤子,才将草垫摊到院坝里的柴堆上晾好。她弄完这些,又到后山摘“撒尿包”(一种拇指粗的黄褐色虫茧,放进火灰里一刨就熟了)烧给我吃。我坐在院坝门口,懒洋洋地嚼着“撒尿包”。微风吹过,带来暖烘烘的、夹杂着尿味的干草芳香,舒服死了。

在多年后的无数个清晨,我总沉迷于梦里的这种舒服劲,以至于差那么一点,就要尿在床上了。走去上厕所这一小段时间里,我恍惚的脑子里,总会闪过五岁那年的老屋、院坝以及婆晒草垫的模样。

婆晒草垫时,先把柴码齐整,防止枝丫勾坏。她的个子小,没有力气一次摊开,就先把厚重的草垫放在柴上,再站到柴堆上将两头牵开摊平。木柴圆滚滚的,婆站不稳,身体有些摇晃。我觉得好玩想笑,又怕她骂我,便坐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她从柴堆上下来,我就趁她不注意,爬到草垫上晒太阳。草垫是稻草做的,有着稻谷的清香,躺在上边像进了稻田似的。我张开双手双脚,躺成“大”字形,仰头看着蓝天。我这一躺,就是大半天。尿湿的地方,已经完全干了。草垫立马变宽敞了,我从这头滚到那头,再从那头滚到这头。

婆看到了,立马扬起巴掌吓唬我,“憨包崽,你讨打啊!”

直到我长大,这个巴掌从来没有落下来。

六岁之前,我一直和婆住在乡下的老屋里。她去哪儿,我跟在哪儿。她嘴上说我是跟屁虫,眼里却满是疼爱。那时,我觉得婆很高,老屋很大,院坝很宽。我渐渐长呀长,超过了婆驼着的背,便被我爸带到城里念书了。

念书之后,暑假才能回到婆的身边,那会我已经不尿床了。不过,婆总要到后山,找几个“撒尿包”,让我在睡觉前吃下。我嘴上怪婆,说她怎么还记得小时的糗事,但从不拒绝婆烧好的“撒尿包”。“撒尿包”的味道和烧鸡蛋一样好吃,入口香香的,嚼起来很有韧劲。

我读高中不久,婆的双眼意外失明了。她受伤的经过,我是从其他人嘴里听到的。有人来和她讨治尿床的偏方,她就到后山摘“撒尿包”。当时,两根手指粗的树枝正好弹到她的双眼,把两颗眼球弄坏了。我爸要接她到县里住,她坚持不来。我想不出,婆是怎么在黑暗中做饭、洗衣,保持一身体面的。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失明之后,老屋和身上一点味都没有,和以前一样干净。

婆七十岁时,生活彻底不能自理了,她才从老屋搬出来,和我爸住在了县城里。当时,她的背已很驼了,整个人像把弯曲的弓。她垂着的手,能碰到地面,前行时没有摸到障碍物,脚就小心地往前挪动一步。她的速度很慢,不过几步的距离,她要走将近十分钟。

一个月后,婆逐渐熟悉了方向和各种按钮,基本上能独自解决大小便了,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悄悄问我,我身上不臭吧。

我钻进她的怀里,双手抱紧她的脖子说,香得很。

后来,婆似乎困在了无尽的黑暗里,找不到去厕所的方向了。她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地走,却走到了客厅里。她摸沙发、茶几、凳子,一样都不是熟悉的。她脸上层叠的褶皱里,露出了惊慌、害怕、茫然的神色。她转了几圈,差点跌坐在地上。我问她,她说想洗手。我想带她进厕所,被我爸制止了。他说得让婆习惯去找厕所的路,若是没人在家,她也能自理。婆在客厅转呀转,还是没有找到方向。她颓然地坐在地上,没一会尿便延开了。

从那以后,婆的动作迟钝了,记忆力也不如以前。她总是忘记厕所的方向。我们都不敢说。婆的耳朵很灵,能听得到很多声音。她开始减少喝水,甚至是不喝水了。就算是鲜美的汤,她也很少喝。我爸建议在房间里放个便盆,婆坚决反对。她说她没到那一天。

婆去世前的最后两年,我爸把老屋推倒重建。挖掘机进场,举起铲子三两下,就把老屋的墙推翻了。我曾觉得无比高大的老屋,突然间变得窄小了,又有些荒诞般地,变成了一栋四层半的楼房。我试图在楼房里,寻找老屋的影子,房间、火塘、院坝、柴堆,它们似乎还在,又似乎消失了。

婆是在楼房里摔倒的。摔倒后,她就彻底不能走路了。她还是不愿在房间里用便盆。她用椅子垫着屁股,一点点挪去卫生间,再爬到马桶上。每次她去上厕所,楼房里总会响起凳子咣当碰地的声响。直到现在,我似乎还能听到那种咣当声。

二〇二二年端午节,婆的身体不太好了。等我赶到老家时,她已经躺在棺木里。那几夜,我陪着爸一起守夜。我在棺木旁铺了张草垫,和婆靠得很近,像小时候睡在她身边一般。

草垫旁边的火盆里,窜出火苗,烤得人暖乎乎的,我又闻到了干草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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