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母亲一瘸一拐地走路,我满心愧疚。她膝盖的伤,正是经年累月挑担子落下的病根。
医生曾明确告诉母亲,内外半月板已严重损伤,一定要做膝盖置换手术。母亲曾经做过两次小手术,但这一次,她却没有听从医生的建议,而是坐客车回到一百公里外的老家,找草药自己治疗。
母亲在山里长大,在生活中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对活血祛瘀、祛风湿等草药了如指掌。回到老家的母亲上山找过岗龙、奶藤,到河边找芦苇、地桃花。母亲将采集回来的数种草药,用大火煮开后,倒在木桶里,将膝盖部位放在木桶上,又用布包住木桶,用热气“蒸”膝盖,药水稍凉后又将膝盖泡在水里。经过两个多月的中药治疗,母亲膝盖的伤明显好转,她可以背着两岁的孙子上下楼梯。但我知道,母亲的伤痛还在,内伤依然会复发,只是复发的时间长短罢了。
母亲膝盖疼痛的根源要追溯到三十年前。那时我七八岁,正在上小学。当时,家里种有五亩金桔树。卖金桔是一家人生活费用的主要来源。但是金桔要挑到十五公里以外的街上去卖,才能换钱。我家到街上,步行一般需要三个小时,挑上东西则需要更长的时间。
母亲往往第一天将摘好的金桔果装筐,次日早上五六点起床,带着我挑着金桔果往街上赶。金桔成熟后,母亲往往要赶好几趟街,才能全部卖掉家里的金桔。
母亲挑着百来斤金桔,我挑着二三十斤金桔。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转弯又转弯,上坡又下坡,走田埂、跨小溪,母亲急促地赶路,我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紧跟,不断将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回左肩,担子仍然很重。实在太累了,我就缩着脖子,才感觉金桔轻些。
即使挑不动,也要坚持。我们要争取赶上最好的时间,将金桔卖出去。如果金桔卖不掉,就只能寄存在别人的家里,等下一个圩日再卖,这样金桔的价格就降了。
挑累了,我心里只想两件事:一是尽快地挑到凉亭,可以有理由叫母亲停下来,好好地休息;二是在路上得到其他村屯大人的帮助,帮我挑担。经常跟父母赶圩,我得到大人帮助挑担的事是常有的。他们常常帮我挑一段路程,减轻我的压力。记得有一位爷爷辈分的邻屯远房亲戚,他人高马大,挑着我的担子不费力。在帮我挑担时,还不忘告诫:“如果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得挑一辈子的担。担挑久了,人还长不高,将来找老婆,矮得都没人愿意嫁给你!”
母亲为能赶上最好的时间到街卖掉金桔,总是把休息时间压缩得最短,稍能喘一口气就赶路了。赶到圩上时,母亲打开袋子,露出金桔,等待商贩。因为卖完金桔还得赶路回家,零售金桔花的时间长且不一定能卖完,所以母亲都选择打“包”卖。打“包”卖金桔,会被商贩压价,母亲往往无可奈何,只要稍划算,就全部卖掉。还有一些商贩会将个小的金桔筛选出来,另外作低价收购。母亲挑的百来斤金桔,往往也只能卖四五十元。而我所挑的金桔,不过值几块钱罢了!
挑金桔去卖,只是母亲日常劳动中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在农村,早上挑牛草,中午扛杉木、扛竹子、扛杂木,晚归挑柴火,生活时时与重担联系在一起,所有的压力让膝盖承担。母亲的膝盖也在日复一日中伤痕渐深,就连我读书的费用,也是靠母亲“挑”出来的。
那时,山里信息闭塞,家里的收入只能靠苦力干出来。挑方条,是母亲赚钱养家的另一条路。当时,山里有粗加工方条的工厂。工厂将杂木锯成四四方方的木条,山里人都称之为方条。方条锯成一米来长,宽厚各约五厘米。工人将方条泡水、烘干防霉处理后,每根依然很重。挑的方条是按根数和公里数算报酬的。每一根方条从深山挑到目的地有几公里的路程,酬劳也仅仅是二三角钱。也是这二三角钱的收入,母亲送我读完了我该读的书。
母亲、姑姑、婶婶、嫂子,她们经常邀约去挑方条。她们早上六点起床,带上包好的午餐,步行一个多小时到达挑方条的地方。她们整天往返在挑担的山路上,直到挑到天黑才赶回家。
挑方条的山路,路窄路滑路基不稳。长得人高马大的婶婶,挑得最厉害,挑的担子也最重。有一次,婶婶踩到松软的路基,下滑而摔倒,被方条压伤。母亲和姑姑轮流背着她,才回到家。婶婶在家里用草药泡了半个多月,身体才恢复。
这样摔伤的事,母亲也避免不了,只是她从没有当着我的面提过。母亲让我看到的只有她每次挑担回到家后,顺着白天捡到的草药煮水“蒸”腿,泡脚。我敢肯定,母亲膝盖的伤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