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岜莱评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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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风》与广西山歌的转化对接
在荒原上种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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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2025年2月28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在荒原上种玫瑰
——壮族盲人女作家蓝野针散文读后
□ 孙召玲
 

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提及,“那些杀不死我的,会让我更强大。”这句话像一柄利剑刺穿苦难认知的迷障,揭示创伤经验与主体性生成的辩证结构。当命运将蓝野针逐入黑暗荒原时,她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自我超越——通过主体意志的抗争与亲属伦理的救赎力量,于文学创作中实现诗意的栖居,重构生存范式。这既是对宿命论的突围,亦昭示顽强意志在永恒轮回中的狂欢,彰显出生命哲学最深邃的悖论:正是在生命之重与生存之轻的张力中,人类实现自我超越。

蓝野针双眼罹患视网膜血管瘤与视神经萎缩,且视神经上另有一瘤。她历经多次治疗,包括手术与专业眼科医生的会诊,但视力始终无法恢复。“2018年6月,是我在深圳的最后一次复查。走出诊室的那一刻,心底一片冰凉,因为医生也救不了我,从今以后我的余生就要在黑暗中度过了。”医学判决带来视觉的黑暗,流水线女工的身份随之瓦解、母亲的角色出现功能性缺失,存在根基的符号体系在瞬间坍塌。蓝野针曾是一个普通的流水线女工,肩负着家庭的经济重担,但失明后,她不仅失去了工作能力,还成了家庭的“累赘”。“十几万的债务,嗷嗷待哺的幼子,再加上一个双目失明的妻子”,丈夫罗先生不得不独自扛起家庭的重担。债务的重压使蓝野针陷入自我贬抑,身份的剥离与经济的困难,将其推进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绝境。作者最终选择“顺应命运的洪流”,但这绝非被动妥协。从“切菜时不知道切了多少次手”到“煮饭做菜都能顺利煮熟”,从依赖公婆买菜到“带着孩子去县城”,她将肉体的疼痛转化为存在确证的仪式。蓝野针通过驯化身体重建生存秩序,将生理缺陷转化为存在支点。当她能熟练操持家务时,伤疤不再是失败的标记,而是黑暗荒原上含苞的玫瑰。

在存在论与美学的双重维度中,极端的苦痛经由意志的转化往往迸发出惊人的创造力。蓝野针以文字的镌刻完成对宿命论的解构,将失明这个看似永恒的诅咒锻造为文学创作之火,在词语的炼金术中重构光明。当社会机制惯性地将盲者困囿于“脆弱”客体的认知图式时,作者通过三重维度的超越性实践,完成了对既定秩序的优雅颠覆。首先在经济场域的突围中,她以自由撰稿与平台签约建构起独立的经济人格,击碎弱势群体依附性生存的世俗想象。生存方式的革新意味着物质层面的自足,昭示精神主体性的觉醒。其次在叙事层面,蓝野针以感知超越视觉主导的话语,通过听觉的震颤、触觉的绵密与嗅觉的隐喻,构建起非视觉感知中心的“超人”叙事范式。于碎片书写与寻亲纪实的深度叙事中,实现了从“被叙述的他者”到“叙事主权者”的转换。更深层的超越发生在存在论范畴。当文字化作穿透黑暗的第二瞳孔,命运馈赠的创伤经验——暗夜中的触觉漫游、幼子烫伤的皮肤记忆、父亲守望的时空褶皱等等,都在语言的坩埚中淬炼为永恒回归的象征体系。每一次记忆的复调书写都是对宿命论的重构,每个词语的选择都是对创伤经验的赋形与超越。这种创作超越了简单的符号劳动,升华为传递存在意义的仪式。蓝野针在寻亲者破碎的生命图景中植入希望的光子,在私人创伤中开掘人性矿脉,实为践行尼采“价值重估”的哲学命题。将世俗认知中的“缺陷”转化为创造的原点,把生理的局限转化为认知的飞地,最终在语言的星丛中完成对光明本质的诠释。颇具吊诡的是,视觉感官的阙如反而催生了精神触角的超常敏锐,蓝野针在史铁生与张海迪的文字磁场里完成跨时空的精神共晶。

作者的上述蜕变与超克,深植于亲属伦理的滋养与支撑之中。在医学理性宣告治愈无望之际,亲属以原始而炽热的情感力量,构筑起一道抵御存在异化的精神屏障。基于丈夫沉默的守护、儿子“妈妈是骄傲”的宣言、姑婆跨越山水的固执关怀,以及大姑小姑无微不至的帮扶,蓝野针窥见超越的可能性。在《黑夜里的提灯人》中,大姑小姑不辞辛劳,往返城乡之间,送来生活必需品,甚至在搬家到县城时,帮助她熟悉环境,安排好孩子的接送事宜,二者的无私付出,让蓝野针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力量。姑婆则以一种近乎原始的信仰,拒绝接受医学判决的终局性。其翻山越岭送土鸡、偷偷塞护身符,如是之“蒙昧”的行为和未被规训的生命直觉,为作者的超越之路提供了心灵维度的支撑。需要留意的是,在《祝福》《活着》《人世间》等传统家庭叙事中,母亲常被塑造为保护者角色,但蓝野针笔下“孩子牵着盲母前行”的场景,颠覆了健全——残障的二元结构。亲子关系倒置打破既定秩序,释放出更强大的生命能量。大儿子承担起照顾家庭的重任,学会做饭、打扫卫生,帮助母亲处理各种生活琐事;小儿子“我妈妈吃你家大米了吗”的诘问以稚嫩逻辑反驳歧视,维护母亲尊严,完成了对世俗价值体系的解构。

家庭的支持虽为蓝野针提供了精神庇护,她仍需直面现代社会的结构性矛盾。蓝野针的经历无意间成为审视现代性的棱镜,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剖析角度。作者在文章中无奈地发出“只有在大城市盲人才有更多机会”的感慨,揭示技术红利分配在城乡之间所呈现出的显著差异。智能手机、读屏软件等现代发明本应成为实现技术平权的利器,然而在农村环境中,这些技术却沦为一种“特权”。蓝野针需要依赖年仅十一岁的儿子协助安装调试软件,甚至因电脑版本过低而无法使用基础功能。城市预设的“无障碍”设计在农村场域中失效,暗示现代技术并未真正突破地域阶序的壁垒,无形中加剧边缘群体的生存困境。反复出现的“麻烦”自指,如“现在我本身就是一个麻烦”,也在一定程度上无情地暴露了效率至上的现代社会对非常规生命形态的排斥。规整化的体系对残障者的隐性压迫尤为典型。蓝野针在为孩子注册学校时焦头烂额、因迷路导致孩子在校滞留,表面看似中立的行政流程实则暗含“正常人”的身体预设,残障者不得不以额外的成本适配整个系统。这种“温柔暴力”比显性的歧视更具侵蚀性。蓝野针的生存抗争呈现出技术驯化与情感联结的辩证性。她将现代工具巧妙地转化为“生命武器”:网络写作突破了物理限制,使失明者通过文字重建了主体性(《把自己活成一道光》中泰戈尔诗句的引用,彰显了这一深刻意蕴);视频指路消解空间障碍;在线辅导打破知识垄断;苏予老师的私教班拓宽弱势群体的学习路径。

由此可知,蓝野针的生存策略并非依靠蛮力对抗命运,而是在承认自身局限性的基础上,凭借强大的意志力重新赋予技术新的语境。她拒绝盲人按摩的职业宿命,选择网络写作开辟自己的“盲道”,以弱者身份重构技术逻辑范例。读屏软件与家族亲情耦合、写作平台与助人伦理交织,技术便从冰冷的效率机器升华为生命意义的载体。她的经历表明,现代性矛盾的突破并不在于技术本身的先进性,而在于使用者能否将其转化为“存在的技艺”。这一生存智慧,为反思技术社会的异化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启示。真正的文明、进步,需要技术的加持,更有待重塑技术与人性的共生关系。

总体而言,蓝野针正借助文字的力量,细腻地勾勒出诸多质朴而真挚的生命故事。虽然在内容的平衡性、社会背景与文化语境的深度挖掘等方面尚有完善空间,但她的叙事已突破“残疾——悲剧”这一传统模式,展现出更具张力的生命图景。蓝野手中的菜刀指向物质困境的破局,盲杖延伸为社会关系的触角,键盘则化作精神世界的凿刻工具。她在黑暗中抒写的“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既是对视觉依赖的祛魅,更是对存在本质的叩问。这种将生理局限转化为创作势能的实践,犹如为命运荒原的放逐者绘制玫瑰地图:通过文字拓殖的精神绿洲,折射出生命自我超越的璀璨光谱。

(作者供职于广西民族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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