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在山公式里，村庄四周高山耸立。在我的印象中，家乡的年味和别处不同，里边既有杀年猪的欣悦之喜，也有屋后萧萧竹林里母亲的饮泣声；既有点燃炮仗的紧张刺激，也有除夕饭后添茶读书的书墨香味。总而言之，各种滋味令人悲欣交集。

年味中的“肉香之味”往往由杀年猪而来。宰杀年猪时分工明确，力气大的，迈开大步摁住猪身，情形如武举人欲举石礅；气力弱者拽尾捉腿，吭哧吭哧如与死敌殊死搏斗。我最喜欢的“猪菜一系”，是生猪血。开血时要净取，不能弄脏，血流时盘子里放适量的盐，不停搅拌，直至猪血凝结。吃的时候用凉开水搅开，配以炒熟的瘦肉和粉肠，撒些葱花香菜，一勺入口，凉甜鲜香，其味绝妙。

其实最受南方人欢迎的，可能是大杂烩的炖猪肉汤。生铁大锅，大火杂炖。将大块肥肉、瘦肉、半肥半瘦五花肉、筒骨、大小肠、猪蹄等一起炖，开吃时放些蒜苗，真是汤浓肉美，能满足五脏之欲，解乡愁之病。

在儿时的印记中，除夕的团圆聚餐最能大打牙祭。老家的年夜饭往往是白切土鸡，净炒排骨，猪蹄煲花生，酸鱼酸肉。近年来生活水平提高了，才摆上虾蟹河鲜，甚至学会品尝深海三文鱼生，蘸些芥末，且闻且吸，令人陶醉。

父亲在世时，经常教我们三兄弟如何砍鸡摆盘，叫我们要珍惜食物。教我们做事应有理有序，不可杂乱无章。除夕开饭时要先帮老人盛饭，老人未吃，小孩还不能动筷；离席时，要有礼貌地告退，等等。

年夜饭后，一家人可以看春晚。但印象中电视信号不强，电视屏幕经常白花花一片，我们三兄弟轮番到屋顶调天线……回想起来，除夕晚上看书迎新年才是最大的珍宝。父亲对我们的教育极为重视，他本人禀赋聪慧，文才过人，但一生劳碌坎坷，罕有顺遂，便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别家孩子初中便辍学，外出打工，父亲铁心给我们三兄弟读书。他说，人生于天地之间，应自强自立，严谨求学。新年伊始，我们更应敬畏天地神明，以及师长。于是我们依令而行，在子时沐浴更衣，给供桌烧新香添新酒，给不能断火的土灶添新柴，然后三兄弟在沼气灯下静静地看书写作业。

当时所看之书，有《少年文艺》《中学生优秀作文选》等。《少年文艺》里面有一篇文章，写一个少年屡遭挫折最后却能“迎风而长”，对当时个子矮小极欲长高的我树立了莫大的信心；《中学生优秀作文选》里有一篇吊唁父亲的文章，其中有一句写得悲伤唯美：“我愿沿着父亲走过的足迹，撒一路深红色的花瓣……”这句打动了我，多年后父亲猝然离世，我的纪念文章也情不自禁地想到这句。

人固然可以在不同环境场合看书学习，但有家人陪护，在年夜饭后读书，我们则心灵澄澈地迎接新年，我总觉得多了些意味。可惜好景不长，当三兄弟一齐读到高中大学时，家里终于支撑不住了。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到煤窑挖煤，祖母奋力爬山砍云香竹卖。即便如此，学费还是压得全家抬不起头，争吵的声音终于出现，祖母和母亲开始吵骂，父亲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我们三兄弟左劝一轮，右劝一趟，几番下来，疲惫不堪。有一年母亲又因学费问题与父亲吵架，一气之下跑到村后的竹林里号啕大哭，那晚除夕竹林萧萧，古墓阴阴，母亲的哭声成了过节一道抹不去的阴影。

等我们三兄弟毕业后，能找到工作挣钱，父亲却意外离世了。从此，除夕的团圆桌少了一个不可或缺的位置，春节也有了只能睹物思人的伤感，曾经的欢乐和悲凉，变成了永久的回忆。

去年秋天，我将老家房屋翻修了一次。玫瑰红瓷砖铺的台阶，米黄色的客厅地板，银雪色的墙壁，吊灯一照，整个厅堂熠熠生辉。可我永远不会忘记三十年前除夕三兄弟在石屋沼气灯下读书的情景，无法忘怀大年夜子时沐浴更衣上香添酒的那份虔诚，无法忘记父辈的艰难苦斗。假如父亲尚在，年味会更加香醇，父亲也一定会捋须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