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的《买话》,写出了一代从农村走出来的普通干部的心酸史。小说中刘耳的角色代入感极强:刘耳尴尬,读者尴尬,刘耳心凉,读者心凉,甚至刘耳委屈、羞愧、痛苦、感动、温暖,读者也会有这些相同的感受。
随着故事的发展,相信读者心中都有一个猜测:七个空蛋壳的出现,打开了刘耳对自己这一生经历的回忆,而往刘耳家门前放空蛋壳的究竟是谁?
这个放空蛋壳的人极有可能是“半桶水”。当刘耳主动与“半桶水”沟通,自愿以竹子的丈夫、老人家的女婿的身份作为送葬引路人的那一刻,我想象“半桶水”盯着刘耳的目光,是那种洞悉一切却默不作声的目光,我觉得他是最适合放空蛋壳的人。
刘耳和明通去卖鸡蛋的事情,后来发展到刘耳成为学习标兵并且意外获得“国家干部”的工作,而写新闻的明通却没有因此得到仕途上的改变。只能说,好事不偏不倚,就砸在刘耳头上,而明通是成就刘耳,为他的仕途推波助澜的人。明通对刘耳算是有恩情的,只是当刘耳为明通争取机会时,没有成功。从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普通干部的无奈:能力有限,人微言轻,并不是谁都能买他的账。
这对于明通却未必是坏事,他娶到了心仪的妻子,婚后生活应当是比刘耳幸福;他的孩子后来也有出息,在银行工作,还把他接到城里一起生活。反观刘耳,为能融入城市,放弃初恋竹子,娶了城里的女人,一生被妻子抱怨、嫌弃甚至碾压;他们的孩子也走上了一条歪曲之路。
在别人眼里,刘耳算是人生赢家,可是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家乡人可能无法理解,他吃臭馊的黄豆,一顿饭分两天吃,缩衣减食地过日子。当村里人有困难找刘耳借钱,我相信很多人读到同为农村人出身的同事老杨与刘耳的对话那一段,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是那种“终于有人懂我的苦”的感受。刘耳听了老杨的一翻话和提醒:你自身难保,能力有限,要权衡轻重,救急不救穷。村里人从他这里借不到钱,不仅把自己的不幸命运都怪罪于他,甚至还有他帮过的人捏造事实对他进行诽谤,使故乡人对刘耳产生极大的误会,也是回乡后的刘耳受到村里漠视的原因之一。
不过,刘耳确实藏了很多秘密,他有对不起家乡人的地方。那些错事,便是他对明树和竹子两姐弟做的事。这关乎明树、竹子以及他们母亲的命运:少年明树等于是代替刘耳死在水轮泵底下,他死了以后,老人家只能与女儿竹子相依为命,竹子的一生却又是被刘耳毁了,最后,只留下老人家孤零零活着。按理说,刘耳应当尽力去帮助明树的家人,可刘耳不仅把明树忘得彻彻底底,还负了明树的姐姐,对这个曾经迷恋的女孩不闻不问。
刘耳的晚年,落得既无法融入城市也不被故乡接纳的光景,是他一手造成的,但又不全是他一手造成,这中间有来自各个方面的因素。他的孤独,城市没人听,故乡也无人懂,是一种欲哭无泪的滋味。
再来看看作家构思这个小说的技巧。其实我感觉不管是七个空蛋壳还是卖话的扁豆,都是鬼子安排在明面上的一条线,他藏在故事里的东西,更值得称妙:
传统文化中,鸡有吉祥、守护、勇敢、希望等象征意义。另外,从古至今,它还被赋予了某种神明力量,是人类与逝去的先人或神灵沟通的中介。在小说中,作家正是赋予了鸡作为架在刘耳与故乡人之间的桥梁,让离乡多年的游子得以一步步的融入家乡。
那只叫“小白”的鸡,还是刘耳自我救赎以及为儿子祈福的中介。从刘耳回乡后买鸡开始,刘耳将它视作儿子,用心养育,到后来刘耳执意将“小白”作为送老人家的引路鸡,刘耳这个人物形象就圆满了。小说里还安排了另外两只鸡,一只是明泉的草花鸡,另一只是扁豆的大黄鸡,在讲述刘耳遇到这两只鸡的过程,难道不就是讲述他与故乡的关系渐渐融合的过程吗?
以上这些故事情节的安排,与那七个空蛋壳又是顺理成章、相互照应的,让整部小说变得更丰富更饱满。这里描写的人物性格,看似冷漠无情,实则都是有温度的,那些温度,藏在村庄的袅袅炊烟中,一声声鸡鸣狗吠中,一杯杯米酒香里。直到最后,鬼子为我们呈现的,是故乡浓浓的人情味——在老人家的送葬队伍中,二十个光棍汉的声声呐喊:老人家呀,你走好呀!我们都是,你的小孩!亲不亲生,不重要呀,我们都是你的小孩!
这一刻,让人感叹:在生死跟前,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原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