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岑叶明是多变的。他有时叫岑叶明,有时又叫叶明岑,经常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笔名,哪个是本名。他写诗,写科幻小说,也写散文,这令我略感惊讶。一方面是惊讶于他能够在三种文体间自由切换、纵横跳跃,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散文真实展现了个人童年的种种不堪和隐藏在生活深处的乡村伦理逻辑。真诚地袒露自己的内心,揭露乡村存在的问题,不避家丑、不遮自短,需要莫大的勇气。
就人与人的交往来说,构成乡村世界的关系主要有两组:一是亲族关系;二是邻里关系。岑叶明的散文《她已耄耋之年》以“我”的奶奶为中心,通过对一系列事件的描写,揭示乡村亲族、邻里关系的复杂性,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多元立体的乡村世界。伯父声明与奶奶断绝关系,却惦记她名下的土地。奶奶病重,伯父在亲戚面前装孝子,将她请到楼房里住,病好后又将其赶回旧房子。伯母纠集村中妇女编造奶奶的是非,大堂哥结婚时,又将作为长辈的奶奶请到家中,接受堂哥堂嫂的跪拜、敬茶,接待来客。这些虚伪的“面子工程”,因为没有足够的真诚、尊重与爱,变成了一场场滑稽表演,不得不让人慨叹。而“我”的家庭境况也并不乐观:长期贫困,父母离异,父亲不务正业、沉迷赌博。
总体来说,“我”的生活是充满不幸的,最大的幸运就是得到了奶奶的疼爱,这是驱散生活阴霾的一道亮光。奶奶的文化水平不高,却给了“我”许多有益的教导:多读书、人穷就要被欺负、勤俭持家、隐忍宽容。这些道理简单朴素,但又充满了生活智慧。奶奶总是那么隐忍宽容,无论是面对儿子的不孝、孙子的叛逆,生活的贫穷困苦,还是面对死亡,她都显得那么坦然,“说到死亡,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死亡和睡觉一样都是平常的事”,至多是叹气、抱怨、唠叨,或者“握着瘦小的拳头,时不时往自己大腿上捶一下”。虽然奶奶性格软弱,但不曾被贫困和疾病击垮,这种生命韧性来源于脚下厚实的大地,为“我”撑起了一片天空。作者一遍一遍穿越时空隧道,重返童年现场,一遍又一遍修改稿件,就是为了给奶奶“立传”。我期待岑叶明能在其他篇章中为更多的亲人“立传”,甚至包括虚情假意的伯父伯母和与父亲争吵不休的“老鼠”一家人,挖掘人物内心的隐秘,探寻矛盾产生的根源,作品将变得更加丰富厚重。
岑叶明的其他散文作品,基本也是采用回忆叙事的手法,他沿着童年的江河逆流而上,用文学之网打捞水中的记忆。《原始食欲》写童年的食物记忆与窘迫的家庭生活。《父亲的前半生》讲述了父亲为生存四处奔忙的往事,揭示了父亲多重的矛盾性格与内心的孤独。《乐业往事》以幼年的残缺记忆和在乐业的生活经历为线索,追忆与外公交流的几个片段。《野蛮生长》写大学期间的青春往事,这段往事与爱情有关,也与文学有关。如果系统阅读这些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它们之间潜在的互文关系。同一事件、同一人物的反复描写,固然能够呈现作者想表达的全貌,但是否也算一种自我重复?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作者太年轻、在有限的经历和记忆里,确实难以挖掘出更多的素材,更无法提供更多的观察视角。
作为90后作家,岑叶明对散文结构的设计和语言的运用,是值得肯定的。写回忆性散文,如果把握不好,很容易成为“流水账”。岑叶明像是一位摄影师,善于利用镜头选取独特的切入点,远景、全景、中景、近景、特写均有呈现,在巧妙的插叙倒叙和灵活转场中,塑造了散文的立体空间,避免了“流水账”问题。而在语言方面,用词颇为精准、句子短促有力,其中不乏对生活的理性观照和哲学思考。此外,岑叶明还在文章中融入了富有地域特色的白话方言,奶奶“念叨了这个念叨那个,问我工作着力(辛苦)吗”,生活气息十分浓郁,一下子就将读者拉入了南方场域之中。
在辽阔的文学花园里,不同文体有不同的写作优势。诗歌长于抒发性情,小说长于虚构故事,戏剧长于情景演绎,散文长于写人记事。岑叶明的回忆性系列散文,充分发挥了散文写人记事的功用,对青年写作者有一定借鉴意义。在现实经验不足的情况下,回到故乡的田野,回到童年的水塘,那些尘封在时光深处的记忆,那些曾经被我们忽略的人事物,也许会在某一瞬间复活并向你招手。这是一场时光回溯之旅,也是一场人生考古,而考古现场离我们大约二三十年光景,我们完全有能力将其复原。过去的日子,或美好或残缺,或快乐或痛苦,但它们落到纸上、形成文字之时,无论爱与恨都能达成和解,这就是文学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