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十二届广西剧展开幕以来，笔者通过现场观演或线上直播的形式欣赏了近一半的剧目。其中由广西戏剧院排演的壮剧《香樟树下》令人印象深刻，属于处理特定题材与艺术本体关系较为妥当的一部戏。

编剧常剑钧撷取在广西农村常见的香樟树作为贯穿全剧的意象，既是其当年农村记忆的复现，也是出于对传统和生命的敬畏。这部戏大部分情节发生在古樟树下，舞台布景的重要元素是香樟树巨大的绿树冠，质朴又怀旧的气息氤氲其间，想必勾起不少人的怀旧情结。

这部戏构思的精巧在于时空交错的呈现方式，主线清晰、旁支充实。故事的开头与尾声设定在以科技引领农村产业发展的现代，而中间的重头戏则回溯至40年前，铺展了中国第一个村委会成立过程的种种。尾声时，时空再次回到40年后，已经白发苍苍的第一届村委会成员韦光春、蒙普通、韦算盘、石嗍嗍、覃工作出现在舞台上时，观众会不会想到老一辈的奉献精神？会不会触及更多个人情感或私房记忆？时空交接的艺术手法带给观众的冲击，未着一字，于沉默中自然触发，以舞台艺术手法由实而虚，由虚转而为实，由此剧而别处，应该是艺术所追求的一种成功。

这部戏的生动在于对农村生活的深入观察和采撷。如韦光春宣告将要成立村委会后，受到了反对者的威胁，夜里有人扔石头砸了韦光春家屋顶瓦片。这样的波折在韦光春的家庭同样发生着，酒姐因丈夫韦光春一心为公而缺席家庭劳作而恼火，却又架不住丈夫一声声甜丝丝的“老婆娘子”的“高帽”，于是想出了用录音机录下韦光春的口令，以便让只听丈夫命令的牛犁地。人与人的行动关系构成情感张力，通过二人你来我往，在埋怨中理解丈夫，完成对一个可爱能干又倔强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常剑钧善写唱词，《香樟树下》的唱词不乏精彩之处，写农村妇女对骂：“你莫恶，一条蚂拐四只脚，老娘剁你炒子姜；丢进嘴巴慢慢嗍！”对面对答如流，气势毫不逊色：“你嚣多，半斤螃蟹四两壳；葱蒜炒你我嫌贵，舀瓢清水来白灼！”而引发他们冲突的罪魁祸首则是：“是你家的鸡叮了我家的菜”“是你家的狗咬了我家的鸭！”诙谐中不禁让人思考，深入生活，便是深入到人民群众的日常中去。

《香樟树下》反映的是一段真实的历史，也是一次主题创作。就戏剧而言，以文艺形式重现历史事件和重大主题并不鲜见，而将历史的“正剧”演绎成观众爱看的艺术品却不容易，真是增一分嫌浓，减一分寡淡，尺度拿捏讲究分寸感，而《香樟树下》之所以能让观众看得进去，究其原因，正在于深入生活，善讲故事。常剑钧透露，这部戏翻出了其几十年前在农村生活的细节，“拾贝”般融入戏里。而构思特殊主题的作品，角度尤其重要，这部戏讲农村百态、家长里短、以成立村委会前后村中各人反应为聚焦点。讲好了这些故事，主题表达自然稳固。

如何完成好特殊主题创作，当然可以从舞台艺术理论或经验中寻找答案，在中华传统文化复兴的当下，艺术家们不妨从我国传统文论中撷取精华，不失为守正创新和对中华美学精神的一点探索。

晚唐诗论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含蓄”一品，开篇第一句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文艺作品不必过于依赖直接的语言表达，还可以通过精炼含蓄的方式，展现言外之意，象外之象，以达到意在言外、含而不露的艺术效果。以诗论则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无一字写孤独，而广阔的时空与诗人的孤独喷薄而来。虽则论诗，而文与艺实则相通，主题创作中要体现的民族精神、时代精神、现实生活、传承创新、文化交流、家国情怀、情感性灵的故事，经历岁月毫不褪色。如此好的建造材料，就怕被口号式的标榜垒成危房。当下，观众愿意买票入场，花几小时沉浸其中，能从剧里获得些启发是好，哭哭或笑笑也算好，就怕无法使观众共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作品所要表达的精神内涵不一定非要通过剧中人之口说出来，太直白了也就没什么味道，而通过舞台表现手法、人物关系纠葛、戏剧冲突、人物性格的前后变化等来体现则更高一格。这或许可称为舞台艺术中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坐在剧场，时空随灯光在40年前和此时此刻间跳跃，舞台上的香樟树与记忆中故乡桂林的香樟树重合，台上正在上演的故事，在几十年前的广西真实发生过，多年后仍会有人记得。

我步出剧场融入邕城夜色，两株香樟树终于合二为一，艺术无界，崇高与平淡，由来一体，深盼广西的戏剧事业如香樟般枝繁叶茂、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