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标题就引起了我的共鸣，因为我在诗歌《变色马》中也使用过“宇宙”这个词：“乡村里最后一匹马/躲藏进我的身体//……它一直在驾驭我/一眨眼/奔驰到天边外/我的梦境比宇宙辽阔”。

由此，我对这本诗集有了好感，捧起来急切翻阅，在目录里找到了《宇宙的另一边》这首诗。我对这首22行的诗歌做了提炼——我将要穿越最漫长的路去跟你会合，无数的星球排起队列，像我们曾经一起穿越的密林，即使误入歧途，他们也沉默不语。但我会一路想，你在那一边，日常都会干什么。梦醒之时，天际是否还会有亮光，我将要越过最黑暗的路去与你会合，我们越来越近，一切都从你那边重新开始。这首诗让我很有感觉，两个人要穿越宇宙才能相见，诗句中的字词、行距应该是由光年组成。

我读作品有个习惯，喜欢看了开头后就直接去看结尾。这样我就回头品读诗集里的第一首诗《悬崖酒店》：“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她爱我愿意为我而死/但她如今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和母亲//这事应该怪我/那时候我心高气傲/瞧不起一个小护士……//有一天晚上，我带她到悬崖宾馆/住在一套小房子里/推开窗户，看得见万丈深渊//……我们的梦挂在高高的空中/多年后仍然无法落地//……接吻的时候，我们脚下的岩石开始松动//……那天夜里，我们在悬崖的边上/……我每叫一声她的名字，深渊下面都有回响”。这是一首27行的诗，为了简洁交代清楚，被我提纯剩下骨骸了。诗中还有一句应该呈现：“现在我后悔了，你信吗？”读到这里，我内心的文学观念立马判断出，这是一首小型的叙事诗。咱们再看诗集最后一首诗《东葛路偶遇》：“那一刹那，我有些惊喜/她的面庞，依然姣好/像不轻易被损坏的壁画/那双光亮的眼睛/一下翻开了沉睡多年的往事//我正要给她一个拥抱/才发现她的身后躲藏着一个孩子/他的爸爸，在马路的对面招手/像极一则活广告//东葛路刚刚下过一场雨/南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经常是，一根烟的功夫/便经历了一场雨”。这首诗唤醒了我一个很久远的阅读记忆，那是在我少年时，读过老诗人邓荫柯的一首诗《假如我们重逢》，这一类情诗，很容易把人打动，因为绝大多数人都有爱而不得的珍贵记忆，心弦必起共鸣。

诗集封底的文字“广告”了我：“两卷诗歌档案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首诗《到哪里找回阿秀》，或者说两卷诗歌档案让我铭记难忘的就是这首‘到哪里找回阿秀’，从某种程度上说，编辑这两卷诗歌无需其他理由，仅仅因为这首诗足矣。”

我急忙去找诗集里的这首《到哪里找回阿秀》：“石牌是广州的一个城中村/……我在楼下的发廊认识了阿秀/……爱情在南粤大地泛滥/……阿秀走进了我的梦乡//在我越陷越深的时候/阿秀才说/她曾经失足/17岁走出贵州山区/在广州为一家人的生存打拼/我抱住阿秀/……我将以一生的努力给她幸福/阿秀嚎啕大哭/广州下起滂沱大雨/我逢人便说我爱阿秀//但广州留不住腰包渐丰的阿秀/在冬季的一个夜里/她从我的枕边悄悄逃走/此后的三年/我找遍了广州的大街小巷/和贵州六盘水市的每一个乡村//我爱广州/我爱广州每一个带贵州口音的女子”。这是充满底层关怀的伤感情诗，经典的情节，很有点陈旧的意味，而又永远时尚翻新。作为读者，我的心思也被诗人感染，和他一起琢磨：如今阿秀怎么样了？这样的诗简洁明快，无需过多劳神费力思考，有点像读散文和小说，很实在。

诗人在诗集扉页上给我签字的时候，我就说：“在您的诗歌中读到了小说的意味。”因为我熟悉诗人，在之前的印象里，他是著名的小说家。所以在他的诗行里弥漫着叙事风格，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很正常。

读完整本诗集，已是凌晨灯下。我合拢书本，更加确定了我的想法，在这本诗集中，叙事成为主要特色。我在之前的文学印象中曾固执地认为：诗歌应该主要是抒情，叙事的东西应该留给散文、小说和纪实。这本诗集纠偏了我的思维定势，体裁的界限到底如何划分？能不能跨越？从诗人的自序中，可以看到这些诗的写作年代早于他的小说创作，这位把家乡村庄名字作为笔名的名家朱山坡进入文学大道，首先是诗人，其后才是小说家。

我还认识一位著名的散文家，在青年时代写了十年诗歌，没有成大功，人到中年，以诗笔改写散文，散文中弥漫着浓郁的诗意，提高了散文的品格，成为了著名的散文家。这又让我想起了苏东坡和辛弃疾的诗词美学比较：苏东坡以诗入词，而登临顶峰；辛弃疾以文入词，则稍逊一筹。

诗人朱山坡，在诗里不仅写情感生活，还写了家乡地理、家庭家世。他的曾祖父下南洋讨生活，娶妻生子，在广西和南洋两边都有衣冠冢。“父亲对着一条鱼/这样说/如果你是我的父亲就上岸吧/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一无所有也不要紧”（《南海九节》），这样的诗句让我竖起大拇指，极为钦佩！著名作家陈崇正老师专门推荐《替父亲拾骨》这首获得广州文艺大奖的诗，我亦重点阅读，果然内心受到震撼。这种乡村迁坟的叙事如果是我来写，肯定会写成记叙散文。而诗人以诗歌记之，同样令人触目惊心。这让我回想起诗歌的叙事功能，比如上古时期的歌谣《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肉）。”仅仅8个字，却描述了先民们狩猎的全过程。还有我们熟悉的《木兰诗》《孔雀东南飞》，以及唐诗《长恨歌》《琵琶行》，还有现代著名的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漳河水》，以及闻捷的《葡萄成熟了》《舞会结束以后》等作品。其实，诗歌一直不乏叙事传统，但不知何以出现了偏颇，认为诗歌中过多的叙事会损害艺术品格。朱山坡以他的艺术实践，重塑了诗歌的叙事美学，高扬了诗歌叙事美学的旗帜。诗可以叙事，诗应该叙事，诗就应该这样写。

读完整本诗集，感觉非常解渴。以往我把诗集翻过之后，常常会有空洞之感，读完这本诗集，令我觉得非常扎实。诗歌创作不应该回避叙事，喜欢故事是小孩子都有的人性本能，艺术创作要遵循人的本性。真正优秀的艺术家，应该能够融会贯通。熟练把握笔下的题材和体裁，不受束缚，常态的文学作者成长，应该从诗歌入手，然后写散文，接下来写小说。有的作家一生只写散文，没有写小说。有的诗人也不写散文和小说。然而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思考，那就是历数当代文学最高端的鲁迅文学奖，其中的散文奖，很多时候是被我们熟悉的小说家摘取了。现在，在我心中，好小说家朱山坡又成了好诗人，我很期待读他的好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