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我翻开书,看到里面夹着一张火车票,Z286,这是开往北京西的票。合上书,记忆慢慢开始清晰。
2017年7月,我去了一趟北京。哐当哐当的车声,一颗出发的心激动着。车厢中,下铺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长辫子的孙女。中间两个男生,约摸二十岁出头。上铺对面是个同龄人,右侧脸上长着一个好看的酒窝,我好想看看他左侧脸上是否有酒窝,以便证实他不仅只有一个酒窝。我睡在上铺,爬上爬下的,十分艰难,于是我安心地读诗集,那是一本砖头般厚重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简短的诗句,精准的表达,克制的用词,无一不深深地吸引着我。
第二天清晨,听到车厢里轻轻的翻书声,我醒了。长辫子女孩在看书,她大概是发现了我在看她,羞涩地笑了一下,那超出年龄的懂事和安静,让我对小孩子的阅读力有了新的理解。她对奶奶说:“书上画的这种花是槐花,在北京有很多槐花。”奶奶一边听,一边拉开窗帘,光,正一点一点地落在她的长发上。女孩问我:“阿姨,你也是第一次去北京吧?”我有些惊讶。她得意地笑了,“因为阿姨的脸上写满了欢喜呀!”说着,做了个小小的V型手势。
是啊,我要去北京了,女孩都看穿了我的欢喜。这样的开头,注定了此次旅行,能够让我与生活中暴躁的自己达成和解。
绿皮火车在风中穿行,透过窗,我不断地阅读山峰和田野,城市和村庄,河流和大桥,距离心中的向往——首都北京越来越近。我拿起太阳帽,扣在脸上,小憩一会。下午醒来,也许就该到站了。
时光很轻,我睡得很沉,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爷爷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慈祥,仿佛是我四岁那年,他在老家的天井里教我学喝酒,我咕噜噜地喝了半瓶白酒,不知道是不是二锅头,总之火辣辣的,香香的,大概比槐花还要香吧!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没有去过北京,他们的旅行,是从菜地到田里,从山里到溪边,是数不尽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体内的风声,被生活的琴弦不断地呼啦呼啦的撕扯。在爷爷的北京梦里,距离圆梦最近的一次,是爷爷参加全市数学考试,取得了第一名,而且是满分100分,据说要免费去北京学习一段时间,全家人为此兴奋了一整天。不料当时,我的太奶奶突发疾病,很快就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爷爷为了照顾太奶奶,放弃了北京之行。所幸的是,在他的照顾下,太奶奶的身体逐渐康复。后来,爷爷又考了更多的100分,却再也没有去北京学习的机会。直到爷爷在71岁的时候失踪,他都没有去过北京。也许爷爷的失踪,就是他在独自北上。
我流着泪醒来,看了看手机,14:27,火车已经到了石家庄,离北京更近了。我艰难地翻了翻身,睡在硬卧,实在是对出行的一次考验。
拿好行李,一抬头,就看到“北京西站”四个字,那一刻是17:03。
出站,我怔怔地伫立在热闹的人群中,有了“我在大城市”的虚荣感。“请让一让,请让一让!”一个声音在耳边出现,我的内心赶紧安静下来。我被人潮“赶”着到了地铁口,向预定的民宿出发。
晚上,我拿出笔记本,记录初到北京的感受。睡前,特地拉开窗帘,让远处的槐花香悠悠飘来,这样就可以和北京的夜空一起入睡。第二天醒来,和风徐徐,感到很清爽,我到楼顶收拾昨晚晾晒的衣服,推开门:细细的沙,软软的草,一个值得拥有的露天阳台呈现在眼前。我坐在阳台的一艘木船上,看着花盆下的一只小猫咪玩耍,太阳渐渐升起,我有一种瞬间爱上北京的感觉。
首站出发景山公园。一路绿树浓荫,蜿蜒曲折,从山顶远眺可以看见故宫,虽然没有蓝天白云,却也在迷蒙之中感受到了北京的壮阔。下山途中,因为扭伤了脚,我在半山腰的亭子里休息,遇见一个女孩,她看见许多排队出行的小蚂蚁,赶紧喊来男孩,他们就这样蹲在地上数蚂蚁。后来,我和孩子们的母亲聊了起来,他们就是附近的市民,常常来登山。当一个公园成为他们心灵上的默契,这就不仅仅是一个公园,而是人们的归宿感。我这么想着,一扭一扭地走下山。
离开景山公园,接着我向地坛公园出发。“在那些年的地坛里,经常会看到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点着一根烟,悠然地阅读,那是作家史铁生。”是的,与地坛公园相关的散文里,我比较熟悉的是史铁生先生的《我与地坛》,因为上午轻微扭伤了脚,我感到不舒服,而史铁生先生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双腿已经瘫痪。他对地坛中的一草一木,进行了洋溢着生命活力与激情的描写与刻画,在这些细小的事物上,寄托了他浓烈的感情。细细回忆起这一长篇哲思散文,足以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感受生命。
公园里有许多老人和孩子,他们在喂鸽子。我坐在一旁,也有几只灰黑色的鸽子停留在我的周围,我手拿着食物,慢慢地抛出去给它们。
回到民宿,好心的前台阿姨给我一瓶药酒,我小心地搽药,很快,疼痛就全消了,我感受到北京的善意。
看升国旗,是我内心极其隆重的仪式感。入夜,调好凌晨三点的闹钟,铃声一响,我就起床。有预感,我要遇见成片的槐花了,遇见北京最传统最日常不过的槐花。这十天以来,槐花总出现在我的眼前。
踏着黎明前的夜出发,路上落满了细细密密、清清白白的槐花蕊,我穿行其中,享受这一路的芬芳。我不自觉地放慢了骑车的速度,面对槐花,我的心是贪婪的,想独占这一整片弥漫着花香的道路。这时,更美妙的事情发生了,微风乍起,满树的槐花飘落下来,落在我的自行车上、头发上、浅色的长裙上。我停车,拿起包包,放在自行车的前置车篮里,只为可以收集到最新鲜的槐花。我站了一会儿,双手把裙摆拾起,浅色的裙子上立刻落满了淡黄浅白的槐花,每次想起这一幕,都觉得自己是个可爱的人,活泼了那一场槐花的盛开。
四十分钟的车程,我骑了一个多小时。在还车的时候,我把车篮里的槐花,一点一点地放进空的水瓶里,然后放进背包。怀抱着它们,我注视着国旗升起。在那刻,我感受了槐花在北京,是体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