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不足八十平米的屋子里，灰黑色的水泥墙上挂着外公外婆的黑白遗像。屋里没有一件家具，除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八仙桌，就只剩一个被蛀虫们咬掉了四个脚的老式实木衣柜蜷缩在墙角。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里说的“家徒四壁”，是指卓文君和司马相如“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虽然他俩当时贫困，但至少身边有良人相伴，算不上一无所有。当我再次迈进这个屋子，举目望去，荒凉感席卷我全身的时候，这个老式衣柜瞬间让我心头一热，这未必不是另一种长情的陪伴。

“妈，你看，这个柜子竟然还在！”我急促的语气还带着一丝惊喜。

母亲迈着小碎步，绕到墙角，又环着这个衣柜看了看，最后拉开柜门，几只躲在暗处的蟑螂像得到冲锋指令一般，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朝母亲脚下冲来。但母亲丝毫不慌，镇定地看着四散的小黑影，喃喃道：“可惜了，门和脚都坏了。”

当年外婆去世的时候，依据家乡旧俗，是要烧掉她的随身之物的。但母亲说这个柜子太大，不好搬运，再说它也没有坏掉，姑且留着吧。此后，它就一直被搁置在墙角，无人问津。

外公外婆去世的第一年，姐姐陪着母亲回去扫墓，屋子里是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木椅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桌子和椅子也逐渐腐烂，最后被丢掉。我被时间的大手推着走，经历了几年求学时光并顺利参加工作，在此期间一直久居外地，未能返乡祭祖。外公外婆迁坟的时候，我因病未到场，再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竟一直没能亲自到外婆家扫墓，只从姐姐口中得知，那个屋子里，除了一个又破又旧的柜子，再无其他。我初闻这话的时候，心中并未起任何波澜，只觉得人生即是如此，人走了，别说茶会凉，很多温热的记忆也会凉。

这是我时隔十三年后，再次来到外婆家。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对着一堵墙，瞬间潸然泪下，更没有想到，能治愈我的，是一个破旧的老式衣柜。

扫完墓的母亲，在姐姐的陪同下到村里串门了，喜欢独处的我，留在了屋子里等候。我顺着母亲打开的柜门，往里面探了探头，柜子底部沾满了一个个小黑点，大概是蟑螂的分泌物吧。我拉开了柜子中间的抽屉，抽屉上的拉环是铜制的一个圆圈，放下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一块钉在木板上的铝片，那声音如同孩童的笑声，让我感到轻快。抽屉里什么也没有，我却愣了神，一个个模糊的影像突然从柜子里穿进了我的身体。

大概是9岁那年的农历七月十四，我随父母一起到外婆家探亲。母亲买了很多糖果，还有几块红糖，递给外婆。贪吃又机灵的我带着妹妹跟在外婆身后，我亲眼看着她把这些好吃的糖果塞进了这个衣柜里，合上抽屉的时候，那个铜拉环拍在铝片上的声音让我的心痒痒的。晚饭后大家围在桌边聊天，我带着妹妹躲进了外婆房间，蹑手蹑脚地拉开了那个抽屉……

还有初三那年的暑假，母亲把我送到外婆家，让我跟着帮忙收玉米。那年村里的一个男生刚考入广西艺术学校学习，他回村的时候，经常坐在自家的稻场边画画。我永远忘不了每天早起的时候，山顶的阳光铺在他的身上，画板几乎被他的身子遮住，稻场中间是几个歪斜的箩筐，而那箩筐边沿溢出了成片成片的玉米，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画着，等我随着外婆爬到山坳上，开始掰玉米的时候，他才开始拿起玉米耙子，在稻场上划拉来划拉去。这个画面让我在劳累之余浮想联翩，不仅解乏，还解闷。无人在场的时候，我跟他说，想跟他学画画，他以我没有天赋为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难过了几天之后，我趁外婆不在家，偷偷地用铅笔在外婆的衣柜内门上写下一行字“周振宇，讨厌死了”，随后重重地关上了那扇木门，也关上了第一次青春期的懵懂。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在这个衣柜周围绕啊绕，我的手指划过凹凸不平的柜门，回忆着外婆曾经无数次推拉柜门的样子：天冷了，她会从柜子里抱出一床床被子为我们盖上；衣服裤子破了，她会从柜子里拿出针线，在电灯下为我们缝补；嘴馋了，她会变戏法似的从柜子里拿出几颗糖，一颗一颗交到我们手里；过年了，她会从柜子里拿出一张张崭新的纸币，让我们收好。

这个不到两米高，长约三米的衣柜，可不仅仅是外婆盛放衣物的衣柜，还是我们翘首以盼的温暖和快乐。虽然它大部分时候上着锁，但钥匙一直挂在距离衣柜不到一米的墙壁上。我好像瞬间就释怀了。这个衣柜很老了，甚至被废弃了，但它依然承载着我对过去那段旧时光的美好回忆；外婆虽然不在了，但与她相处的点滴，我从未忘记。

“哐当哐当”的开门声从十几步开外传来，我猜大概是姐姐和母亲回来了。我伸出双手，把那个掉了合页的衣柜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