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这天,春天已经越来越深入了,一眨眼,枝条就躲进了绿叶后面。我们手提竹篮,肩背箩筐,扛着弯刀,篮子里装满鸡鸭鱼肉、五色糯米饭、粉蒸肉、糍粑、油饼,晃晃悠悠地爬上后山。一座山堆着一座山,山腰山坳散落许多坟墓。老一辈人认为墓埕放得越高越好,要爬向山的高处,爬向山的顶峰,仿佛爬到那高处,才能看见自己,眼前方能出现真正的天空。
路蜿蜒曲折,走过田野,蹚过溪流,爬上陡坡,再翻过一个山头,才到达茔地,大人们开始砍枝锄草、翻沟培土,隐没在山林的旧坟立即显露出来。接着以极其神圣的表情,铺上枫叶,摆上祭品,插上香烟蜡烛,点燃纸钱,合掌磕头,再往坟头添土,以示后继有人。辽阔苍茫中,坟冢静静伫立,带着古老的饱满,守候着村庄和生活在村庄的子孙。
大人和小孩席地围坐,老人讲述村庄的变迁轨迹。爷爷说:“我们是真正的山民,先祖生在深山,最后也睡在深山,百年来繁衍生息,我们不能忘记根在哪里。”那些数不清的往事旧话,在每个人的心里存活着、生长着。我想,每年清明节,年轻一辈沿着先祖的脚步,寻找向着自己延展而来的不同寻常的根脉,并紧随这条根脉找寻先祖的身影。那蕴藏在先祖骨子里——粗旷、坚韧和智慧的基因密码,流水般在我们的血脉中奔涌不息。爷爷还说:“子孙后代要给死去的亲人祭拜,这是生者与故者的一场约会,死亡不过是给生命换一个地方,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去找他们,每年清明节相见,日后好相认。”我坐在坟茔边,听着朴素的话语,看着黄土垒砌的土堆,或许是因为同一种血缘固有的本能,抑或是血缘里不变的亲情,敬畏感油然而生。
祭祀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放鞭炮,以此宣告祭祀结束。回去的路上,人们脸上看不到太多的悲戚,我想,死亡并没有带走什么,就像溪水顺手带走岸边的一株水草、一朵野花,很快就有新的水草和野花填充短暂的空白。现今,返乡祭祖,就像赴一年之约,内心一片晴朗,与晨炊暮霭并无本质的区别,只是除去心灵间藏着挥不去的似浓又淡的雨水,拂去迷迷蒙蒙的阴霾,还自己一个清醒。
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在清明节,远方的人总要归乡,赴旷野上的约会。此刻,我远在重庆,像是生活在不确定的虚拟之地,那些被群山围拢的乡间小村和山上四季常青的坟茔时常在梦中出现,这才是我生命中最具回味的气息。
雨还在下,一阵风吹来,将我的思绪从群山中抽拉回来,我把目光投向远处,思想抵达遥不可及的空灵,我看见嘉陵江面上出现一艘船,墨绿色的船舱升起的烟雾,如同一朵朵透明、变幻的木棉花。我的心随着烟雾飘荡,一切熟稔的场景又在脑海回放,密蒙花、红蓝草、五色糯米饭、豆腐圆、村庄、坟茔……它们像一个个符号,深深根植于我的生命中,我的观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