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如今已至耋耄之年,虽偶有小恙,身体还算硬朗,精神也还矍铄,此乃吾儿孙辈之福。回望母亲这大半生,可谓悲喜相随,苦乐相伴,于平凡中透露着亮光。
母亲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嫁给父亲,当时父亲家里异常穷困,他们和二伯父二伯母及我祖母两家五人挤在一个两开间的砖瓦房里,白天大家下地劳作,晚上男人们到别人家里借宿。将近三年后,家里终于扩建了两间房子,兄弟分家,这才先后有了我、妹妹及弟弟三人。后来,父亲自学医术,每天奔走乡间为人治病,家里的重担大多扔给了母亲。母亲却毫无怨言,他们相濡以沫走过人生最为艰难的岁月。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前一年秋天,父亲因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家中的顶梁柱轰然倒塌,母亲六神无主,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晕厥。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看着母亲每日哀伤、恍惚的神情,我心如刀绞。作为长子,我有责任挑起这个家的重担,于是便萌生肆学回家的念头,但又不敢跟母亲提起。母亲看到我磨蹭着迟迟不返校,猜出了我的心思。那天,她把我叫到父亲的灵位前,哽咽着说:“儿啊,你是我们屯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不容易啊,你爸在天上等着你毕业的那天呢。家里的困难是暂时的,哪怕吃糠咽菜我也能挺过去,你误了读书就受累一辈子了。”母亲的话犹如醍醐灌顶,我把悲痛深埋心底,带着眷念与不舍,踏上了返校之路。
当时学校每月都发饭票、菜票,吃饭基本不成问题,但日常开销依赖家里邮寄。最后的那段时光里,每次收到母亲托人汇来的钱,我眼前便浮现出母亲羸弱的身躯奔走在田间地头的情景。我知道,这钱虽然不多,但一分一角都是通过一斤斤稻米、一把把青菜和一颗颗鸡蛋换来的。
风雨之后现彩虹,我终于熬到了大学毕业,并分配到县城中学教书。母亲闻讯,刻满沧桑的脸上绽出久违的笑容,她说:“城里学校好,你把弟弟带上吧,你就辛苦一些了。”
此后,母亲依然在老家辛勤劳作,直至女儿出生,她才离开耕耘了大半辈子的土地,来到县城照看孙女。
闻知我在城里教书,时有亲友乡邻登门求助转学事宜。每次来客,母亲均叮嘱我要好生相待,她说:“帮人读书是一件积善积德的好事,你能帮就尽量帮吧,不能帮也要解释清楚。”那些年,在条件允许范围内,几个堂弟和村里一些孩子先后转至县城读书。每到周末,母亲叫我多备些饭菜,召唤在校的孩子们过来打牙祭。母亲说:“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是邻里乡亲帮忙度过的,我们不能忘恩。”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弟弟如愿考入一所中专学校,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一家可谓喜忧参半,喜的当然是鱼跃龙门之乐,忧的是为那好几千元的“赞助费”发愁,这对当时月薪不足百元的我来说不啻于天文数字。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母亲开口了:“把老家那间新房卖掉吧!”闻言,我心头一颤。看到我犹豫,母亲安慰道:“房子卖了以后还可以另外再起,过了这一关,一切都好了。”房子转让给六堂弟的那天,母亲独自倚在窗台边,眼里满是落寞。
在学校工作了八年多后,组织把我调入行政部门。后来,几经变动,虽然职位不大,但每次调动,总少不了母亲耳边的唠叨,“儿呀,我们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已经是天降祥福了,要知足呀。”母亲的这句话已伴我走过十几个春夏秋冬。如今,这话又萦绕在弟弟耳旁。
妹妹当年因各种缘故小学毕业就没有继续上学,这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结。每次提起此事,她很是愧疚,叮嘱我和弟弟要多关照妹妹,遇事要互帮互助。这些年,我们在家人的支持下,竭力而为,几个家庭始终风雨相伴,母亲终有些许宽慰。
我们十分珍惜与母亲在一起的每个日子,唯愿母亲的平凡之光永远照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