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建政路上有松鼠,这是一个很多人都不知道的公开的秘密。
它就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这条路上,活在我们的头顶,属于野果和露水的另外一个世界,也许就在众人目光所不及的树丛里,在脚下的汽车鸣笛之前,松鼠刚刚叼走一颗果实,跳上另一条树干,就着阳光饱餐一顿。我在建政路上见过松鼠,一个不经意的抬头,视线与杂乱的电线偶然碰撞,松鼠转眼就跳进了幽深茂密的树叶中。深棕色的小小身影,我只见过它一面。在布满水泥钢筋的城市见到这样比人要灵动许多的小动物,像在心中开辟了一片旷野,如野风拂面,令人欣喜。在建政路上,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松鼠也有自己的生活。
建政路上的香樟树稠密成荫,铺开了一床夏天的凉被,白天的阳光只能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南宁的夏天充满燥热,而建政路这样一条被树荫之神眷顾的路,在这个窄小却旷阔的怀抱中,每天都有新鲜的故事在此发生。这里有幼儿园、学校、单位、剧院、邮局、菜市和夜宵摊,还有鸣蝉、毛毛虫、麻雀和会飞的蟑螂,喋喋不休,蓬勃旺盛,建政路上永远不缺主角。
在热闹的缝隙中总有迷失的角落,灰白色的墙皮掉下来粉身碎骨,随之而来的还有透明的蜘蛛网。新风景取代了旧风景,很多事物在日光下悄悄隐匿于阴霾之中,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或跟随热气蒸发,或掩盖于水泥之下,或遁入地表。
建政路上已经有很多东西消失掉了。有的空有一副躯壳,有的连魂魄也飞散了。比如一些驻扎十年之久的老店、邮局、电影院、书店、报刊亭,还有街边摆摊擦皮鞋的女人们。
多年前,二轻大院对面有家“新干线”饭店,暗色的装潢,看起来高档的格调,跟这条朴实的街有那么一丝不搭。但它还是倔强地待在那里,一待便是多年。“新干线”很长,准确来说是占地面积比较大,所以店铺前面的空地就成为擦皮鞋的女人们的摊位。那个时候的街边还没有被共享单车挤满,所以就有三三两两背着挎包的女人们拿着两张小板凳往街边一摆,还有一个给客人放脚的小木桩,凳子一高一矮,矮的留给自己,高的给客人们坐。父亲常常在“新干线”前面擦皮鞋,我就站在一旁,每次都认真看,我常惊讶于她们能让又脏又旧的皮鞋焕然一新的神奇魔法,她们的工具很简单,只需一块小黑布、鞋油和一双灵巧的手,但她们快速擦鞋的手法足以让我头晕目眩,没过多久她们就能还你一双亮堂堂的皮鞋。有时候她们挤在鞋子上的鞋油是白色的,这是最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白色的鞋油怎能把黑色的皮鞋擦出黑色的光亮呢?还有,为什么擦皮鞋的都是女人,怎么没有擦皮鞋的男人?
后来,“新干线”没有了,城管来了,擦皮鞋的女人也消失了。
后来,父亲只能在家自己潦草地擦拭皮鞋,但更多的时候他已经忘记自己要擦皮鞋了。
稠密的香樟叶一直摇晃,松鼠仍在建政路上。
从建政思贤路口到园湖路口,有两处报刊亭,我常光顾的是“新干线”旁边的那家。他家的报纸和杂志犹如瓦片一样码放整齐,种类琳琅满目,封面色彩斑斓。除了摆满前面的货架,两侧的门也常年处于打开状态,用来张贴大大小小的海报,很多名人我都是从那上面认识的,每当我路过这个五彩世界,就顺势投注我的目光,从那上面轻轻带走一张画像和几个文字,奥巴马、迈克尔·杰克逊、蒋方舟、韩寒······现在提起这些名字仍觉得像认识多年的老友般熟悉。路过代表着它只能是路过,不能有过于刻意的停留,因为这个举动很有可能引来报刊亭老板的注意,他会突然从那堆报刊中伸出一个头来,一双眼睛亮出锋芒看向我,让人不寒而栗。那个时候,我只有用不完的时间和两个空空如也的口袋。有一次,惊喜般获得了父亲赠给我的一个蓝色绸面粉色绣花的钱包,里面装着我仅有的五块钱,我把钱包塞进我的裤兜里,尽管它比裤兜长出了半截。果然,露了半个脑袋的钱包就理所应当般地被顺走了,我不仅丢了五块钱,我还丢了绣花钱包,是的,建政路上还有我消失的钱包。
所以明目张胆地站在报刊亭前读书看报更是一种奢望。许多作家都有类似的窘迫,作家朱山坡也曾经在当地的新华书店里徘徊,当然我们都只是徘徊。我拥有的第一本杂志是父亲买给我的,他大手一挥,我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本《三联生活周刊》。虽然并没有价格不菲,但纸质很好,翻阅起来有畅快的感觉,还有一股新书的芳香,上面有炫目的插图和文字,有对当时世界的浅浅思考,我很喜欢,从此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有一本厉害的杂志名叫“三联生活周刊”。阅读纸质书的快乐,是当你的手握着一本书,不时可以用双手将它翻动,有时纸张会不小心打中你的脸庞,但那是幸福的巴掌,我应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建立起了我热爱读纸质书的习惯。
等到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是匆匆路过,而是获得了在报刊亭面前停留的机会,因为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零花钱。我开始买《读者》、买漫画,成为报刊亭的常客,但我的热情只会对书本流露,我与报刊亭老板几乎没有眼神交流,常常是以冷酷的方式进行一场金钱和灵魂的伟大交易,掏出一张时皱时新的钞票来赎回我的精神世界。
过了很多年,我早已离开了建政路,也无法再光顾“新干线”门口的那家报刊亭,报刊亭被一股又一股迷乱的浪潮淹没了,它琳琅满目的报刊如同一夜之间被打家劫舍般瓜分殆尽,然后等待它的就是关停的结局。
当别处的报刊亭已经转型成了小卖部或奶茶店,但“新干线”旁边的报刊亭却依旧是报刊亭,就这样关停了很多年,变成了一处闭塞的风景线。
当我以为世界正要宣告“报刊亭已死”时,前段时间再回建政路,发现那间报刊亭竟然奇迹般的死而复生,只是它的躯干和两翼已不再饱满,门口也不再有什么人驻足,报刊亭像大病了一场,脸色蜡黄,流失了营养。
不是所有事物都像报刊亭那样幸运,有死而复生的机遇,有些东西消失掉了,那就是彻底消失不见了,有时候也许还剩下点气味、尘土。但暴雨总是来得气势汹汹,每年南宁的夏天都会有那么几场暴雨,一旦暴雨来临,连那些气味和尘土都会被雨水冲刷殆尽,决绝得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建政路上的很多东西就是这样被冲走的,被翻滚的时代巨浪所裹挟。当我从一个少年开始长成大人的同时,建政路也在逐渐消失。
我始终不愿用烟火气、市井气息等庸俗的词语来形容它,因为建政路上所发生的一切都难以用一两个词来完全概括,它流动、易碎,却又永恒、固执。或者说,建政路是一枚老式邮票,一张旧报纸,也是往来的人群,是伸手却又抓不住的香樟树叶。
好在还有松鼠,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相信建政路上有松鼠。
【作者简介】 何珈阅,女,1999年生,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扬州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热爱文学和电影,系广西民族报社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