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懵懂的时候，含着小手指，傻傻问父亲：“老爹，我是怎么来的呀？”

父亲蹲下身子，手指轻刮他鼻子，笑着说：“是我跟你老娘到电信营业厅充话费，叔叔阿姨们送的。”“那姐姐呢？”“她呀，是我们从垃圾堆边捡来的。”母亲坐在一旁织毛衣，腾出手轻敲父亲额头：“别听他的，他呀，净是废话一堆。”父亲不恼，只是憨笑。

自孩提记事起，他满耳朵整日嗡嗡响，那可不是小蜜蜂的声音，是父亲的唠叨啰嗦。“小子，别跑那么快，会摔坏的。”“小子，别抢别人东西。”“小子，太阳晒屁股啦，起来，穿好衣服，要背书包上学啦。”“小子，上学骑车悠着点，路面大车多。”……他上了小学、初中，父亲依旧“啰里吧嗦”。哥哥姐姐不堪忍受父亲的唠叨，早早逃离家里，住进学校。他们姐弟私下叫父亲“废话大王”。

后来，他考上高中，越来越不怎么回家，耳根清净了不少。除非有事，他断不会打电话给父亲。某次，他打电话给父亲要生活费，父亲打了钱，他还要父亲帮充手机话费。父亲说：“不是上周才帮你充话费吗？肯定是打游戏太多了，可不许荒废学业，我与你老妈‘锁喉缩颈’送你去学校可不是让你来玩的……”他不满地打断父亲说：“老爹，我是叫你帮冲话费，可不是听你废话的，真是‘废话大王’。”父亲却硬刚地回话：“我可不惯着你小子！”

他读高三的时候，母亲因病走了，父亲独自撑起整个家。父亲笑容不再，人却愈发啰嗦。白天打理店铺，晚上开滴滴车载客，没办法，家里少了“半边天”，两个小孩读书，花销大。父亲的白头发冒出不少，腰也弓成虾身。

后来他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流连夜市夜宵，出入酒吧歌厅，过着小资情调生活。他更加少往家里打电话，即使打了，也是伸手要钱，他早成了“月光族”，倒是父亲常来电话。“小子，饱时须记饿时饥，不可流水一样花钱。”“小子，你总说工作白加黑、五加二，注意劳逸结合，可别把身体累垮啦。”“小子，早晚温差大，记得增减衣物。”“小子，咱家阳台的太阳花开啦，红彤彤的，就像你小时候红扑扑的小脸蛋。”开始，他还耐着性子听，渐渐地不耐烦了。一天，父亲又是一番口水横飞，还拐弯抹角提醒：“你姐的小孩都打酱油了！”他终是忍不住吼出声来：“老爹你急啥！？拜托你没事别来电话，你烦不烦呢！我耳朵都听起茧啦，你呀，真的是‘废话大王’！”电话那边沉默了，接着传来叹气声，伴随咳嗽声。以后父亲少来电话了，偶尔打来，也是三言两语说完，唯恐惹毛了儿子。他几次在姐姐面前数落父亲“口水多过茶水”，还说父亲“何止是‘废话大王’，简直是‘废话大圣’了”。

再后来，他娶妻生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的生活一地鸡毛。“老公，你真唠叨。”“老爹，你真啰嗦。”伴随年龄增大，他愈发感到老婆小孩嫌他话多，他不由地想起父亲，耳边似乎响起熟悉的嗡嗡声。恰巧，父亲来了电话，声音沙哑：“小子，重阳节准备到了，有空回老家吗？”以往他都是以单位加班为由搪塞了父亲，这回竟然说道：“有有有，老爹。”“那就好，记得带老婆孩子回来，你姐姐一家也回来。对了，到时陪你老爹喝几盅，怎样？”“没问题，老爹。”“呵呵，好好好。”可是重阳节那天他却回不了老家，头晚小孩突然发烧抽筋住院，他们两公婆陪护了一天一夜。他忏愧地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却安慰道：“没事，照顾我的孙子是头等大事。记得抽空回来，咳咳……”

今天，他又专门回了一趟老家。“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手机播放的《北国之春》旋律低声徘徊，父亲喜欢听这歌。他却悲从心来，抖动着手，夹起盛满酒的杯子，仰头轻声喃喃：“老爹，谢谢您听了我一大堆废话，来，我们干一杯。”饮罢，他泪洒，泪水肆意涌过皱纹初现的脸。父亲却不喝酒了，也不唠叨了，只是微笑地望着他。

“老爹，我很想听您唠叨，您倒是再唠叨呀，‘废话大王’！”父亲依旧不语，只是微笑地望着他，从墙上的黑色包边的相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