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有记忆起,便知道母亲在离家不远向阳的山脚下有一块地,种着茂密的蓝靛草。
每年农历三月三前后,母亲就用箩筐装上火灰带着我们几姐妹扛锄挑筐一起去种蓝靛。来到地里,虽然牛已耕好地,但母亲还是要求我们用锄头刮子把土块松开、平整好,然后才开坑、放种子、撒火灰,最后才用松软的泥土盖上。每一道工序母亲都要求细心对待,不允许有半分的马虎。等种好这一片地,我们几姐妹也已累得坐在地头上,这时母亲就说:种好了过年就有新衣服穿了。一听到这话,所有的累都变成了新年的希望,于是就天天盼着蓝靛草快快长出来。
四月八前,蓝靛草长约五寸高,母亲又带着我们要么挑水粪,要么挑干草皮灰与干牛粪混合好的肥料去给蓝靛草培土、施肥。培土时我们很小心,如有不慎刮坏了一棵肯定挨母亲训斥:怎么不长眼了。当时我心里头会抗议:不就一棵吗?但也不敢做声,毕竟关乎新年衣服呀。长得越多越茂盛染的布就会多一些,到时一家七八口人要做的衣服不少呢。
好不容易盼到七月十四,节日的氛围半点都影响不到蓝靛草的收割。前一天睡觉之前母亲都会吩咐下来:明天谁去割蓝靛草谁去溪边挑山泉水回来灌缸。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妹妹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母亲就把我们叫醒,拿着镰刀跟她出门,但只割了一两茬我们便倒在满是露水的蓝靛草上睡着了,直到姐姐或是母亲叫唤了才惊醒。刺眼的阳光下,我们摇摇晃晃地挑起母亲捆好的蓝靛草回家。回到家担子一撩地,我们几姐妹马上动手烧火煮饭,母亲把长长的蓝靛草折短捆好塞放到陶缸里,我们吃完饭也加入捆绑队伍,有时我们稚嫩的手磨破了皮也没有换来母亲的一句问候,第二早照样被叫醒,给浸泡了一夜的蓝靛草摇靛,摇得满缸的泡泡在阳光下呈现七彩的光圈,然后又摇到全沉回缸底才算成功。阳光下的母亲两手同时给两个缸摇靛,我总纳闷着:个子不比我们高多少的母亲竟然能同时给两缸摇浆,她不累吗?有时我们早早上床睡了她还在做这做那,早上等我们起来时她已摇好了五六缸,她不用睡觉吗?一个早上我们直摇得手起褶皱还不能令母亲满意,但哪怕我和妹妹再摇得不好也不能偷懒,因为母亲会验收直到她满意为止。所有浸泡了的蓝靛草都要在晌午前摇好,然后把它们静放一天,第二天慢慢地倒去多余的水,只留下沉在缸底的蓝靛泥,把蓝靛泥集中放在一个干净的陶缸里。做完这些活又把浸泡过的蓝靛草拿去晒干留着烧成灰,或是挑到地头存放任其腐烂成肥料。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收割,这样的活路至少持续半个月才完成,每每这时我们即便累趴了也不敢有任何怨言,因为母亲都没吭过一声。
熬过了这个时间之后就要等到八月十五造靛窑了。日子很讲究,母亲说得身子清爽,精神气足的日子才行。过程也讲究,不能分心和别人讲话。所以母亲总会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来做。我夜里偶尔会被惊醒溜下床来,看到窗外的母亲用早早挑来的山泉水,把一个陶缸刷洗干净,把蓝靛泥轻轻地揉成浆,加入调好的石灰水,然后倒到干净的陶缸里加盖密封好。月光下母亲的神情是那样的虔诚温柔,比平时对待我们的任何时候都要温柔,醒来也只能好奇地瞅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密封三天之后才打开,如果看到母亲笑意盈盈地唱着低婉的山歌时,必定是靛窑造成功了。那蓝靛闻起来如醇香的米酒。此刻的我们欢呼雀跃,一年的辛苦即将盼到头了。
在以后的农闲时间里,母亲开始忙碌起来,与妯娌们一起唱山歌,一起纺线织布。重阳时节,开始给织好的棉布染色、浣布、日晒,重复的工作持续半个月之久。之后母亲会仔细地查看每一匹染布的色泽程度,并选出染得最好的一匹。其余要裁剪做衣服的布匹,还有最后一套工序——定色:到山上采摘哥林、达额(壮语)的叶子和蓝靛泥一起放锅里煮,煮开后把布放进去,煮好晒干之后是蓝靛色的,就可以裁剪做衣服了。
色泽最好的那一匹布的最后工序是磨光:到山上砍剥荷木的树皮回来与黄牛皮放在一个大锅里加水煮,直至煮得浆粘、色朱,才把布匹散开放到里面一起煮,煮到一定时间就拿出来放在一块平整光滑的石砧上用大木棰大力地捶打,捶打到布干了又放到木蒸笼里蒸,然后又拿出来放在石砧上轻力捶打,持续不得停歇,直到呈现出干净、光亮的赤珠色才结束。这种赤珠色的布只有姑娘出嫁时,在她的嫁妆里才会出现。那样的布家家户户都要做,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砰砰砰”的捶打声震起了孩子们的闹腾声,震响了一串又一串的山歌声,山村的空气都是温馨和欢乐。
后来因为外出读书,穿蓝靛土布衣服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并没有影响母亲对蓝靛草种植的热情,照样起早贪黑地种植蓝靛草、制作蓝靛泥,或是继续染成蓝靛布卖给需要的人,换取我们的生活费。等我们六个兄弟姐妹都从学校毕业了,母亲还是坚持着。我们劝她不用那么辛苦了,她说,婚丧嫁娶都需要。于是,她依旧年年在那块地里种蓝靛草,只是面积一年比一年小了。等她年岁渐老时,那块地的一个角落里还伫立着一簇茂盛的蓝靛草。
母亲是大年初一出生的人,少年丧父的她早早就担起了抚养弟妹的重任。成家后父亲在外工作,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她一把手,哪怕耄耋之年也闲不住,只要你见家门锁着,不用想直奔地里就会见到母亲,她边唱山歌边拔草锄地。去世的前一年,她常对我们说,我走之后,你们就把我埋在这块地里吧。每每这时我们就潸然泪下,她却说,树老树枯竭,人老人将逝,这是常理。那块地是母亲拉扯我们长大的“证据”,是陪伴她老去的“伙计”……去年三月三那天,她摔在那一块与她朝夕相处的蓝靛草地里。三个月后,母亲安详地走了,如她所愿,我们把她安葬在那块蓝靛草地里,不再茂盛的蓝靛草随着晚风慰藉了母亲一生的夙愿——生死亦是蓝靛魂。
魂已归故土,蓝靛已沉淀为我们这一代人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