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是浸在烟火里的。
果摊、菜摊、猪肉摊、粉店沿巷子两侧一路铺开,有固定店铺,也有流动地摊。砧板剁骨的利落脆响,南宁白话的叫卖声,混杂在老友粉的酸香与生鲜的腥味里,如浪潮般漫过来,再漫过来……不时响起的微信收款提示音,成为巷子最闪耀的浪花。
每个周六的下午,我总会到西乡塘秀灵路的工作室待上半天。每次前往,或驱车或乘坐地铁,驱车是不经过那条巷子的,若是坐地铁,出地铁口后再走几百米,穿过巷子才到目的地。
这条巷子位于秀厢村,第一次踏入此巷,是去年一个秋日的午后,我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避开路面若隐若现的油光,一身白色连衣裙与周遭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可那份陌生的鲜活偏又勾人,目光掠过每一个店面,终被一家自助粥店牵住,“七元一位”,朴素得让人安心。后来我写《秀厢村的味道》的文中,把巷子、粥店与店主都写进文字里。文章刊发后,我想着下次走过巷子时送他一份报纸。
可日子总在“下次”里溜走。后来再去工作室多是驱车,驱车的路线是不经过巷子的,偶尔乘坐地铁,却总在出门时忘带报纸。有一回走到粥店门口时,依然没带报纸,犹豫片刻还是走进粥店,店主热情招呼,一如对待每一位进店的顾客。当我说起曾到店吃粥、并把他写入文章之事,他开心地说没想到他有一天会上报纸。我许诺“下次一定带来”,他眼里闪着的光,像孩童盼着过年的糖。
许是俗事缠身,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他总在那里”,这承诺竟一次次落空。直到有个周六,我特意将报纸放进包里,选择地铁出行。可到粥店门前时,发现卷帘门紧闭着,招租的告示贴在门上,底下是手机号码。我反复确认,是这家没错,“某某粥店”招牌依然醒目,却物是人非,怅然与失望如潮水漫上心口。我定了定神,拨通招租电话,电话那头是房东,以为我是想租店的,听清我想要原租户的电话后,只冷冷地抛来一句“没有”,便挂断电话。
此后,每次穿巷而过,我总忍不住望向那扇门,店门依然是紧闭的。
时光如水,不觉间进入了冬季。这天,又是周六,当我步入这条巷子,走到这家店面时,习惯性望向那里,门是打开的,几个人在里面比划着,不知道将要经营什么,但我知道店主不会再是他。
很多时候,我们总以为寻常人、寻常事会在原地等候,总以为会来日方长,却忘了人生本是流动的河,有些转身,便是山长水远。还记得初见时,他正坐在角落边,忙里偷闲泡一壶茶,交谈中得知他刚到巷子开店不久,起初是在另一个地方开饭店,经营不下去了,到这里开个小本生意的粥店,薄利多销。他的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却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生活的不易与坚持。本以为他的粥店会一直开下去,生意会变得红火,竟未想关店会这般仓促,那张未曾送出的报纸,便成我心底抹不掉的遗憾。
同样让我心生遗憾的,还有那小堆玫瑰茄。也是一个周六的午后,经过巷子时,看见一个小地摊上堆着一小堆玫瑰茄,紫红色的花萼形似玫瑰,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这花又名洛神花,有补血美容的功效,是城市里难得一见的风物。当时想着返程时再买也不迟,待我完成工作返程时,下起了大雨,只好打车回家,无缘于巷子里的玫瑰茄。后来每次路过,我总下意识左顾右盼,可那抹亮色,终究如流星般消逝在巷陌深处。
多次穿巷而过,我早已没了当初的局促,高跟鞋换成轻便的运动鞋,裙装换成了休闲装,挤在往来人群里,倒像个地道的老街坊。路边摊飘来豆腐花的甜香,顺手买一碗,热乎乎、白嫩嫩的,浇上一勺红糖水,边走边吃,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这份简单的满足里。
走着走着,被地摊上两把鱼腥草吸引,蹲下身询问。摊主大姐说这是自家屋后种的,只剩这两把了。她又指着旁边的两把“一点红”,轻声道:“都要了吧?卖完我就能回家了。”我本不会做菜,可望着她眼里的期待,便尽数买下。想起初次来这时,也曾买过一把金黄色的南瓜花,不为果腹,只为插进花瓶,给生活添一抹亮色。如今买这几把青菜,同样无关口腹,只是想为这烟火巷里的寻常人,添一分便利。
这时,接到快递员的电话,是福建茶友寄来的新茶到了。这次寄来的是刚晒制好的高山“肉桂”,于我这爱茶之人而言,无异于一份温润的惊喜。
对于茶,年轻时的我并不喜欢。十几年前去茶园采风,园主拿出上等的茶,同行人皆赞其甘洌醇厚,我却只觉苦涩难当。真正与茶结缘,是三年前在咨翔山房茶研舍,沸水冲入紫砂壶,在袅袅茶香里、在微苦的茶汤里,竟品出了茶的几重味道。许是人到中年,心境渐趋平和,方能尝出茶中真味。
秀厢村的巷子,一条城中村的巷子,普通而杂乱,却又自带着一套生存的秩序,每天稳稳托住那些为生活奔波的人们。就是这样一条巷子,藏有我不期而遇的欢喜,也盛有我猝不及防的错过。一碗热豆腐花,一把野菜,一小堆玫瑰茄,一张未送出去的报纸及粥店店主那壶混着饭菜香的普洱茶,皆成为巷子里或深或浅的印记,不经意间就触动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晚风渐浓,走出巷子,地铁站的灯光已在前方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