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慈悲》是广西壮族女作家陶丽群在2022年发表的一篇中篇小说。开头一段即是三个形容词:荒芜的、蓬勃的、寂静的。这是小说中情感、自然、故乡和时间的状态。作品通过“我”的一次还乡经历,书写了对自然生命万物悲悯的思考,也是对原乡、原根的回望探寻,以及对情感母体渴望慰藉的企盼。
陶丽群特别善于营造“安静”“寂寥”“幽远”的山野之境。与她之前的作品氛围相似,《万物慈悲》也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寂静境况之中。作品还写出了寂静之下万物生死存灭的自然状态。作品在不断渲染描绘静谧的力量,宽宥的力量,爱的力量,“孤寂”“静谧”“平静”等词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极高,人物、自然、时间似乎都处于寂静状态。
《万物慈悲》以“回故乡—在故乡—离故乡”为时序、空间线索展开,在故乡阔大的情怀中“落地生根”,抒发了对往昔的释然,也抒发了对未来的期盼,并寻找到世界的终极慈悲——爱。
安享自然秩序的静谧
陶丽群笔下故乡的天地空旷而荒芜,有着一种“久远而深沉的,并布满忧伤的寂静”,村里的老人平静而淡然,他们安坐在路口,安详地看着外来人,穿着淡蓝色棉布衣的姑妈不爱唠叨,她身上有一种让“我”也变得安宁的力量,被杂草淹没的村庄和山林同样静默着。在山村寂静中时间和历史似乎也是凝固的,大自然是幽远静谧的,时间在默默流逝,人在其中“整个肉身被这种寂静融化掉了”,仿佛“人坐在磨盘前,磨着磨着,不知不觉的,人的一生也磨掉了”。
自然万物自有其生长情态,从植物、动物到人都顺应着自然秩序在默默生长,悄悄消逝。破损门窗上的丝瓜秧和苦瓜秧开着嫩黄的花朵,颓败的老屋门洞长满了刺骆驼以及肥硕的七色花,树木盖过了房屋,长得人大腿般粗壮的蓖麻树,倒塌墙壁后面开得正盛的向日葵,独自消失老死在外的狗,以及在雨夜溘然去世的老人,万物的生死在如常上演,一切都在寂然无声中生长,又在寂然中逝灭。
回归纯粹原乡的淡然
小说开头并未明确交代“我”回乡的原因,这是作品最大的情节悬念。这个衰败、寂静但又生命如常的地方就是“我”的出生地,它充满着南方村野的地域特色:山间生长着繁茂的树木花草藤蔓,山风里带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外出村民每到三月三都要回村祭祖,五天一逢的集市短暂地热闹一阵,之后再次归为寂静、微渺、苍凉、淡然。
陶丽群笔下的故乡山村,是寂静、寂寞、寂然,凸显出贫瘠、落寞以及被遗弃的景象,大多数村民已逐渐到镇上生活,只留下房屋后山上的夜鸟声和雨水从草叶上滑落的声音。不管故乡给予怎样的伤痕,“我”依旧记得那一孔躲在大石块下面的泉眼,带着多年未改的乡音,怀念沙质香甜的红薯,以及大山慷慨馈赠的丰富食物。“我”对出生地既熟悉又陌生,在离开22年之后再次返回探访,想要回到纯粹的原乡去“想通很多事情”。
作品中的回乡有着多重意涵,除了“我”的根脉溯源,还有母亲的回乡心愿,“僧”对妻儿和姐姐的回乡守望,汉子混过外面世界之后的返乡回馈,故乡既有情感慰藉、亲情修复、心灵栖息、自我救赎与溯源,也有时代发展进程中离乡与返乡的两难境地,故乡兼有温情和挽歌的意境。老狗洛和“僧”的养父相继离世,他们都长眠于山村,生于斯死于斯,得到最好的淡然归宿。他们“在失落中寻找重生的力量”,在逆境中想望安然归根的温暖,原乡的“万物慈悲”给予山民以回归的引力,给予生命的纯粹与本真,也给予终极关怀的美丽与愁怨。
获取宽宥力量的和解
故乡是母体,是灵魂原乡,是无法割舍的基因与血脉,却因其原初的狭窄、贫瘠、局促,反而逐渐成为成长的牢笼,成了七彩世界的另一种压抑、束缚。为了存续,为了更美好的未来,因而要出走,要远离原乡。然而他乡亦非天堂,一旦遭遇颓境坎坷,“这个叫念井的村庄”就如同胎记一般无法抹除,原生乡野情愫依然像巨石下的那孔泉眼一样四季涓涓长流,永世相随,永生呼唤。
陶丽群小说关注底层人物,表现人物在夹缝中的悲凉境遇,在叙述中展现人物的突围与自救。这种创作特点与作家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她既感怀于自己的人生体验无法释然,又总会让自己寻找一个安稳的落地之处,她把这种体验投射到作品人物身上,并找到与生活和解的出路。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感悟时,她认为是试图“给人物一个落地生根的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落地生根的机会”。这正是陶丽群写作的意义所在。在《母亲的岛》《寻暖》等作品中,她让母亲和李寻暖燃起了主体意识寻找自我的火苗,在《回家的路》中让曹慧在一团糟乱生活中鼓起继续向前的动力,在《打开一扇窗子》里让女儿明白对生命放手的意义,在《七月之光》里让老建与异国孩子建立起亲情,而在《万物慈悲》中让人明白爱的宽宥意义。
宽宥是“我”在万物的生存时空切身感受到的,它存在于自然客观事物和自然生命形态上。自然客观事物最突出的就是那一块雨夜滚落下来的巨大石头,它的坠落让房屋剧烈震动,犹如洪荒中宇宙的炸裂,但神奇的是它并未砸伤人,落在离房屋仅有三五米的地方,似乎是自然之中的一种灵性。自然生命形态的宽宥则体现为善良,包括人和动物的善良,乃至神秘莫测的苍天的善良。老狗洛感觉将要离世,它便独自找一个角落安然逝去,懂事得让人心疼。而人物的善良从“僧”“我”、姑妈等人身上都可以一一体现出来。“我”与“僧”都是被抛弃背叛之人,“我”被父亲、母亲、甘姐、韩新伤害抛弃;“僧”的妻儿、姐姐离开了他,养父撒手人寰也离开了他,“我”与“僧”有着同样的情感需求,但还是能重新获得情感、亲情,两人萍水相逢数天,便在静静的山村里成了惺惺相惜、相互取暖的心灵亲友,相互救赎,相互治愈,获得自救。
作品中有大量对情感创伤的描绘,尤其是被父母的遗弃,在这次回乡中,体会到万物生长的曲折,体会到“僧”对生活的宽慰、平和,“我”也尝试着从情感创伤中走出,慢慢打开紧闭的心理窗口。小说最后写“我”回乡的原因,原来是为了帮助出走多年的母亲实现回归的愿望,离家多年的母亲两个月前寄来一封信,对母亲的怨恨使“我”从未看完这封信,结尾处“我”再次打开这封信,喻示着“我”从心底放下怨愤,选择原谅。
“僧”给予“我”精神感召、最终实现精神救赎,他善良温润,能平和接受不幸,能理解体谅被拐妻子的离去,能安然对待姐姐的不告而别。养父去世之后,他打算一个人继续生活在原地永不离开,想守候妻子和姐姐的归来。作品数次写“僧”清澈的眼睛,只有心思明练善良的人才会有如此清澈的眼神。他的善良是淳朴的人性,包含着理解他人和尊重他者的寂静,包含着“顺着生活走”的平和与释然。
“我”、母亲、“僧”都处于生活的困境之中。母亲的回归、“我”的谅解和“僧”的等待让困顿的乡村燃着温暖的火光。“僧”与养父、妻子、姐姐之间的感情,让“我”和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得到舒缓,因为宽宥、善良、体谅,所以慈悲。而“慈悲”就是一种落地生根,一种冥冥之中的生命本真溯源,一种归于宇宙初创的安然与宁静,从而呈现出世界的悲悯温情和终极关怀。
(作者系广西民族师范学院统战部副部长、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