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次整理庭院,母亲一直舍不得丢掉停放在角落里的旧三轮车,但这一次,母亲决定把它当废铁卖掉。
购买于我8岁那一年。彼时,母亲已决定踩三轮车到镇上去拉客。对于母亲的“转行”,父亲并不看好,他说瘦弱矮小的母亲,怎么可能是蹬三轮的料?我记得父亲说这话时,正蹲在门槛上修他那把永远修不好的锄头。母亲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用抹布仔细擦拭着新买的三轮车。
从家里到镇上,大概有8公里的距离。母亲总是很早就起床,吃过早餐,带上午饭,便往镇里赶。天还未亮透,我常被院子里“吱呀”作响的链条声惊醒。透过窗户,总能看见母亲佝偻着背,将三轮车推出院门。
母亲的三轮车总是干干净净,她在等客的间隙,常常用旧布擦拭车架。有一次,暴雨突至,母亲把唯一的雨衣盖在后座客人买的药材上,自己则被淋得全身湿透,但她却笑着说:“药材浸水就不灵了,人淋湿了晒晒就干。”那晚母亲发了高烧,可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又听见那熟悉的链条声。
12岁那年,我有幸能够代表学校前往镇中心小学参加全镇体操比赛。我央求了母亲好久,她才勉强答应蹬三轮车送我。那天她换上了只有过年才穿的卡其色外套,车把上系了条红布条。上坡时,因为用力蹬车,我看见母亲脖颈上的青筋像蚯蚓般隆起,我想跳下去帮忙推车,却被母亲厉声喝止。
高考那年,母亲的三轮车后座总是堆满我的复习资料。她每天的任务不再是拉客,而是准时守在学校门口等我。有同学笑话我:“你妈还在蹬三轮啊?”我还没开口,母亲就笑着接话:“这车可是我们家的功臣,拉过大学生咧。”她眼角的皱纹随之舒展开来,像一朵风干的菊花在杯子里被热水泡开。
上大学的那天,母亲把三轮车擦得锃亮,她执意要蹬车送我去车站。临别时,母亲从座垫下摸出布包,里面整齐叠着各种面额的零钱,全是她一毛一块积攒起来的。接过零钱的那一刻,我强忍着在眼眶里兜转的泪水,为了赚到这一毛一块,母亲定然流过很多汗、吃过很多苦。
如今三轮车终于要离开我们了。收废品的师傅用铁棍敲打车架估价时,我仿佛听见母亲从骨节里发出的声声脆响。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辆即将消失的三轮车,正用它斑驳的铁锈,在水泥地上写下我们共同的记忆。
当拉废品的卡车扬起尘土远去时,母亲忽然轻声说:“那时候啊,每次上坡都觉得蹬不动了,可想着你在后头坐着,脚底一下子又有劲了。”我突然明白,这辆三轮车真正承载的,是母亲沉甸甸的爱与期盼。那些被车轮碾过的每一个早晨和黄昏,早已化作奔涌的力量,让我在人生的每一个上坡路段,都能听见链条咬合齿轮时发出的“咔嗒”声,进而有勇气去面对生活里的艰辛困苦。
母亲的
三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