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妙彬的诗歌风格鲜明,即便不署名,读者也能辨认出他的笔触。通常强烈的风格被视为戴着镣铐跳舞,但在盘妙彬的笔下,只有随心所欲的笔墨舞动,而不见拘泥局限。他曾在文章中写道:“诗歌的形态即是万物的形态。”对盘妙彬而言,一切皆可入诗,万物皆可赋予诗意。他宛如孩童般对世界充满好奇,又似智者般将纷繁复杂的事物化为清晰明澈,如同一位修行者,以心灵为修行之所,万物皆助其修行,一一显露出诗意。
盘妙彬诗中的“童心”,并非单纯指涉童年回忆或天真意象,而是以儿童般的纯净视角重新构建世界,将世俗经验转化为诗意的惊奇。这种“童心”既是对古典诗学“赤子之心”的传承,又融入了现代性对存在本质的解构与重塑。
意象重构:万物有灵的童话逻辑
《正好风来》中,“今天阳光很甜/山间有糖/几个知己南山走动,蜜蜂一样说话,嗡嗡嗡”,诗人将漫步南山的挚友比作蜜蜂,还为聊天的声音配上“嗡嗡嗡”,令人不禁一再莞尔。“几朵白云也是知己,悠然走在海面上/我给它们各添一块”,白云也可以是知己,还可以为白云“添糖”。自然物象转化为可触摸、可交换的甜蜜符号。这种写法打破了传统山水诗的距离感,取而代之的是参与式的童趣互动。
《天地他只得半亩》里,“其间有的树绿色,有的树红色/一些房子升起蓝蓝的炊烟”,画面宛如一幅童稚的涂鸦。画面上的绿、红、蓝色彩,甚至可以让人联想到画纸上浓淡不一的纹理。“暗柳几棵,指向东又指向西”,柳树不但被拟人了,而且明显可以看出是一个顽皮的小孩,虽心存善意,但仍是喜欢恶作剧。
《山心》要将“西瓜和龙眼放入溪中冰镇半小时”,还要“把自己放进溪水冰镇十分钟”。苏轼曾言“天真烂漫是吾师”,在诗人这里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游戏。“住在山心孤独吗/一年过,一百年过,一千年过,一万年还在/答,喜欢”。无论过了多少年,诗中这声“喜欢”仍是脆脆的童音。
在这些诗句中,诗人不断地打破日常惯性的思维定式,通过孩童的纯真视角,构建了一个万物皆有灵性的童话世界。
语言实验:童真视角的积木世界
诗人借助意象嫁接、拟人化技巧以及节奏的巧妙运用,打破语言的束缚,在“非逻辑”的领域中释放出无限的想象空间,就像孩童善于推倒积木重组,搭建出不同的新世界。
《问病山上》的“一天,一天,和一天”和《远到没有尽头》里“温暖的炊烟软了一下,一下,和一下”,量词的非常规叠加,模拟了儿童的计数逻辑,赋予诗句一种跳跃的韵律美。同时,《问病山上》的“死不了/死不了”和《远到没有尽头》“流水曲折的地方/它停顿,它思考”,这种短句暗合童谣中常见的复沓回环结构。
《可遇,不可求》中,不但“江水压着江水,江头再沉一尺”,而且“江上一列火车驶过/正把上午和下午锯断”。《星光的味道》有“竹子味道,橄榄树味道,田禾味道,青青木瓜味道/在僻远山区/夏夜星光的味道,触手可及”,此时,诗中的星星近在咫尺,而“星光的味道”是什么?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回忆中得到解答。
《一秒的形状》又是什么形状?你万万没料到,竟是“山”。“滴水山浓绿、凝翠/状若一滴水,正是一滴水/它有一秒的形状”。量词的革新不仅打破了语法常规,也颠覆了成人世界的认知惯性。从而为读者带来一种奇异的全新的感受。
哲思澄明:存在困境的诗意超越
在更深层面,童心可以成为对抗现代性虚无的精神策略。诗人以孩童的澄澈目光,摒弃世俗经验的杂念,抵达存在的本质。
《尘埃之肯定》中,“一个人的影子其实就是自己的寺院”说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不必去深山古刹寻找安宁,只要静下心来,连自己的影子都能成为安放精神的角落。这种极简思维,既呼应了禅宗“即心即佛”的古典智慧,又与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形成了跨文化共振。
《瞌睡》里,“水缸的泉水会瞌睡/鸟鸣会瞌睡”,幼儿园午睡时间,孩童会说:“我的布娃娃也困了。”在这种天真视角里,困倦不再是丢脸的事,倒成了天地万物都能共同体验的情感。那份困意,古今小孩都自然而然地懂。
《听风路》有“半亩地”,可“听从魏晋吹来的风”;《岔山村》有“一条鱼活在古代/今天它跃出水面,问我今夕何夕”;《造船厂》有“铁打着铁/远,再远,听到蓝色打着蓝色”,诗里既有童心的澄明,亦有哲思的深邃,恰似中国画中的“墨分五色”,在至简处见丰盈,于日常中显永恒。
当然,盘妙彬的“童心”并非简单的返璞归真,而是古典诗学精神与现代生存经验的交融。这种观物方式既承袭了传统诗歌“以物观我”的对话精神,又用现代人的眼睛重新打量世界。在探讨了盘妙彬诗歌意象系统、语言策略与哲学向度之外,这里还从时空重构、生命哲学与语言创新维度展开分析。
时空重构:折叠的历史与流动的当下
《天地他只得半亩》有一座木桥,“木桥下河水是六十年前的/无一滴是现在”。这句子就像同时按下了过去和现在的开关,既延续了孔子“逝者如斯”的川上之叹,又有唐代诗人张若虚感慨“江月年年望相似”时的永恒凝视。
《新雨旧雨又一天》里“雨声寂寞,宽阔/高高的橄榄树悬着雨的绳子”,诗人建立了“雨绳”的超现实意象。在“旧的雨,新的一天/新的雨,旧的一天”中,我们突然发现:所谓时间的河流,不过是无数这样的雨滴,在记忆与现实里轻轻碰撞,如同“雨落在雨上”。
这种时空书写在《辞职一天》达到极致:“落日返回魏晋”的荒诞场景中,陶渊明的菊花与高铁的钢轨在黄昏时分相遇。诗人并非刻意营造时空穿越的戏剧性冲突,而是以孩童的纯真视角,将不同时代的贴纸粘在同一幅画册上,落日余晖中,悠闲的东篱菊花与飞驰而过的高铁,在同一个黄昏实现了交汇。
生命哲学:庄周的蝴蝶与卡夫卡的甲虫
盘妙彬的诗歌里藏着两种看似矛盾的生存智慧:一边是庄子笔下蝴蝶的轻盈起舞,一边是卡夫卡故事里甲虫的沉重甲壳。但这两种哲学又在他的诗句中达到奇妙的和解。
《日子很长》将“爬岭的蚂蚁”喻为“移动的寺庙”。在庄子眼中,蝼蚁与人本无高低,万物都有灵性。可盘妙彬不仅说蚂蚁山雀与人平等,更让它们成为精神的殿堂。就像乡下老人把土地庙盖在榕树下,诗人把信仰安放在微小的生命里。
《问病山上》的场景更耐人寻味:病人躺在山林间,蚂蚁在他的额头爬行,如同丈量地球的探险家。这让人想起卡夫卡《变形记》里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但盘妙彬颠倒了视角:不是人变成虫,而是虫子把人变成它的世界。
这种哲学对话在《瞌睡》中尤为精妙:母亲在沙发上打盹,水缸里的泉水也在打盹,天上的白云跟着犯困。这不是简单的拟人,而是庄子“万物与我为一”的现代版。就像整个村庄都在午后昏昏欲睡,人和自然共享同一个哈欠。诗人以此悄悄告诉我们:所谓“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不过是允许自己像一片云、一汪水那样,跟着自然的节奏一呼一吸。
语言魔法:文字的新生与重生
盘妙彬像个语言的魔术师,给感受以新的命名,给旧词注入新的意义。
《小乡记》里“孤单的打铁铺/孤单的邮电所,粮所,供销社,信用社,卫生院”,罗列的名词如同泛黄的旧照片,整齐放在木桌上。诗人只把事物一件件摆出来,却端出了时光的重量。那些旧词汇,带着供销社柜台的油腻、粮票的折痕、绿色邮筒的铁锈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重新站在诗行里静静地诉说往事。
《光芒的样子》,“美的两个方向/一个谦虚弯腰,一个意气向上/流水一去不返,我弯腰,把我的光芒告诉你”。诗人赋予“美”这一抽象事物以方向性,还通过拟人手法赋予它不同的态度。这不仅是诗人的一个隐喻,也揭示了诗人内心的骄傲与谦逊。
《铁很急》中“当当当,铁很急,甜的气味在奔跑”,通感如同魔术,“当当当”的金属撞击声,飘出糖果的甜香。让人想起小时候捂着耳朵冲过打铁铺,转头就钻进小卖部买水果糖的童年记忆。诗人把上课铃声变成糖霜,那些遥远的校园时光,在诗人的魔法下,忽然变得如蜂蜜般黏稠而甜美。
总之,盘妙彬的诗歌创作,宛如在传统水墨画与现代数码像素之间搭建了一座桥梁。他以孩童般纯净的视角,将庄子的逍遥游、禅宗的洞察力,与后现代的时空焦虑、生存困境、语言危机融合,铸就了一种全新的抒情风格。既突破“古典—现代”的二元对立,又消弭“童心—哲思”的认知边界。这种“童心哲学化,哲思童趣化”的审美创造,不仅为传统文化精神的现代转译提供启示,更在语言本体论层面拓展了汉语诗歌的抒情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