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海的天很蓝,像覆盖着一块纯蓝色的绸缎。没有风的海,静得日日夜夜拍打海岸、沙滩的浪涛都回家睡觉了。阳光也很美,少了些夏日的燥热和冬日的矜持。没有云的阻挡,心情大好的阳光带着比金子更耀眼的颜色,从天空直射下来倾泻在银色的沙滩上、玻璃般透亮的海面上和苍翠欲滴的山林里。顷刻间,我听见了阳光撞击沙滩、大海和地球的声音。这声音,比我小时候站在旷野上的呐喊声撞在断崖上的回声,还要响亮、悦耳、动听。
我在客运港买了一张前往涠洲岛的船票。
踏上游船,脑海里尽是那宛如一头巨大鳄鱼沉睡在海上的画面。船启动了,机器的轰鸣声将我从想象的画面里拉扯回来。我看向码头的水面,可能是船桨的搅动,抑或游人走动的脚步声,打破了海港的宁静。水面上冒出了大小不一的泡泡,它们如洁白的珍珠,又似山野里绽放的白色野花,倾尽生命的色彩装点着海港的美丽。戴着“珍珠”的海港引起了太阳的注意。深情的太阳抛一个媚眼,洒下一片日光,海港欢腾起来,我听见阳光落在“珍珠泡泡”上的欢声笑语。
船朝着涠洲岛方向驶去,小心翼翼地在蓝色的玻璃上、在平静的大海表面划开了一道裂纹。大海撕裂的瞬间,没有声音,没有滴血,也没有痛苦,还用蓝色的身体,撑起一船行者的梦。
当船驶过,方才推开的浪奔涌回来,像一位外科医生般迅速将裂缝缝合。海又恢复了平静。倘若不仔细观察,根本察觉不到船刚刚从一片载满春光的海域上经过。
没有风浪的海面,船走得很平稳顺畅,连一丝摇晃颠簸都没有。这也消除了晕船的顾虑。站在窗前,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海,竟生出错觉:船停在了海里,既未前行,也未移动。
我尝试着在一望无际的海面寻找参照物。目光跟着落进大海的春日暖阳四处搜寻,曾以为我会在海面上找到一个赶往海的彼岸交流的生态卫士——红树林的“种子”,或者见到一条自由玩耍的、快乐吐墨汁的墨鱼……可惜干净的海面上连一片树叶、一个漂流瓶都没有。
这让我产生了迷失在大海中的错觉。
迷茫之际,一群海的天使——穿着洁白衣裳的海鸥,张开短而有力的翅膀在海天之间飞行。我的目光追随着如雪花飘舞的身影,远处的海面喷出一道高高水柱。海鸥兴奋鸣叫着。它们知道,跟上鲸鱼就能找到鱼群粮仓,甚至不费吹灰之力从鲸鱼嘴边捡漏。
船开着开着,一个海岛雏形浮现眼前,船舱里的游客们叫喊着:“涠洲岛到了!”“鳄鱼岛到了!”……岛上有一根柱子,上面吐着火舌,白天它的光亮被阳光吞噬了,只有火的颜色在柱子上跳动,想来真正发挥作用应是夜晚。
下了船,走在岛上,公路两旁尽是芭蕉林。或许因岛上风大,芭蕉树生得矮壮,却顽强扛住阵阵台风。虽矮,仍挂满青涩的芭蕉串。初见芭蕉林的我激动地跑进林中抚摸,还顺手摘走一根。说我是小偷也罢,反正我对这片蕉林爱得深切。带着这根芭蕉在岛上采风,看着它由青转黄,闻着飘荡全岛的蕉香。
除了芭蕉,岛上的树亦是我的挚爱。
涠洲岛上是很难见到落叶的树。行至路口,忽见一株正抽新芽的大树,叶芽嫩嫩短短的,海风从涠洲岛的各个方向吹来,满树的叶子在树上欢笑,听着树叶的笑声,看着舞动的叶子,我感觉春天的树叶正被海风一点点地吹开,一点点地吹大,一点点地吹出美丽的叶形。阳光照过来,每一片叶子绿得发光发亮,叶子上生长着的叶脉,如一根根绿色的血管,将春天的能量输送到叶片的各个角落。
此次上岛,并非独游,是与文艺创作社团的大学生们同来采风。岛上每块石头、每棵树木、每粒尘土都令我们好奇。
沿着岛上的公路走着走着,不觉行至五彩滩。此时,退潮不久,五彩滩上湿湿的,被大海遗落在沙滩上的积水,一洼洼分布在礁石上,它们如五彩滩上一只只澄澈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亮亮堂堂的,如反射着白光的镜子散乱地分布在沙滩上。
走在五彩滩,感觉春日阳光正与海水争夺领地。阳光猛烈进攻,海的湿冷节节退让,除却积水处,礁石渐染上太阳的温度。
近看积水,困着未能随潮归海的小鱼、螃蟹及未曾谋面的海洋生物,它们见过大海的宽广深邃,却未见过“世面”,见我靠近便惊慌转圈。出于怜爱,我喝光矿泉水,装入海水,计划着把它们抓进瓶子里带回去当宠物养。可惜没过多久,它们就翻肚皮了。我不忍心看着这小小的生命从我的眼皮底下离去,只好把它们放回海里。
春日的海浪积蓄力量拍打礁石。立于礁石上,忽有云团般的白浪扑来,湿漉漉感受着大海的热情与咸涩。继续徘徊在五彩滩,石崖上蜿蜒的浪蚀痕迹令我恍悟:大海亦想在大地留下生命轨迹。循着浪痕走去,沙滩上散落着观海人群。有人合影,有人踏浪,而我专注寻找贝壳。掀开沙粒捡到大海的“耳朵”,倾听其中传来潮声。远望海风推着高浪拍岸,卷走滩上等待救援的小生命,它们带着不舍的神情,离开了这片美丽的海滩。
涠洲岛上看海,海水是清澈的,海底的岩石和海里的生物世界清晰可见。有一个带队老师突然想游泳,他一个人不敢下海,邀我同游。我们把衣服丢在沙滩上,跳进海里,平静的大海被砸出两个窟窿。小鱼以为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忙跑过来亲吻我的肌肤。我知道它们不怀好意,想吞噬我的肉体,奈何嘴巴不够大。但我没有驱赶它们,反而和它们一起游玩。我把自己当成它们中的一员,在五彩滩的海域漫游。突然,一阵海浪冲过来将我淹没,再次起来的时候,呛了满口咸涩海水,满嘴都是海的味道。
二
离开五彩滩,我们直奔火山口。
火山口的岩石黑黑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洞。踩在火山岩上,我感觉每一个火山岩都有生命,年轻的生命,它们随着海浪运动的节奏在呼吸,心脏也在跳动,我的脚底隐隐还感受到岩浆喷出来的余温。
站在火山岩上看海,远处的岛屿像一头猪仔一样望着我,短短的鼻子,有点像我小时候喂养的土猪。看着猪仔岛,心生几分亲切,同时也勾起了我的回忆。白岭的山、水、田野、菜地等一一浮现在脑海,浮现在眼前一望无垠的海面上。
一朵归来的浪花扑在火山岩上,打湿了我的脚,也打破了回忆里的画面。我的心也从故乡收回了火山岛上。我对着海,对着故乡的方向,对着曾经出现在眼前、脑海里的山峦、荒野、村庄呼喊着:
“白岭,我带你来看海了。”
“你看,海的身体,广阔无边,你看,海的胸襟,比蓝天还宽阔。蓝天容不下大海,但是大海却将它牢牢地装在心上。”
火山岩边上,有许多被调皮的海浪塑造的小洞,有的像水缸,有的像缺口的罐子,有的像残缺的且在火中烤焦的蛋壳。有时浪花从海里横冲直撞上来,咸咸的海水丝滑地落到水缸里。我见无数朵浪花来过,可是它们怎么装也装不满水缸。我有些好奇,海给它添的水跑到哪里去了?我苦思冥想,张目四望,却找不到答案。我想只有海知道,或者海里的鱼美人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水缸里“浪花水”盗走了。
看海,听风、观石、察浪,别有一番风趣。
我发现火山岩上的浪和五彩滩的浪有着明显的区别,性格也各异。当汹涌的波浪浩浩荡荡向海岸线袭来的时候,团结的火山岩筑起一道弯弯的海岸线,将它们半包围起来。海浪以为它们如银滩上的沙子那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知,它们碰上了黑着脸的火山岩家族,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偷偷摸摸地从海底以回曹浪的形式流回去了。它们表面在进攻,实则在后退,带着为数不多的浪花在后退。
三
南湾街是涠洲岛上一条非常有名的街。当我们来到时,南湾街的灯次第亮了起来。走在街上,一边是海鲜美食店,一边是海,正在涨潮的海。没有月光的海面,往海里望去,海黑黑的,深不见底。要不是听见海的声音,你根本不知道背着黑夜在运动的是海,是涠洲岛的海。
雨不知不觉从天上掉了下来,掉进了漆黑的海里,掉进了被灯光驱散黑暗的街道上。我听着啪嗒啪嗒的雨声,看着地面,地面上印满了规则不一的黑黑的印子,它们不是墨色,也不是夜色,而是夜晚雨落在岛上的颜色。
我们在一家海鲜店的屋檐下躲雨,里面坐满了来岛上旅游的游客,他们点了一桌桌海鲜,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着海鲜,满是上岛的幸福。躲雨的时候,老板担心我们被海风裹挟而来的雨打湿,帮我们撑开了遮阳伞。我们也点了一些海鲜和一些当地的特色美食坐在屋檐下品尝。在北海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我,早就尝遍了各种海味,对于海鲜已经没有当年的冲动。但有一道叫“香蕉猪”的菜,勾起了我的食欲。
那是一段旧忆:2013年,我们走在岛上,路边的猪圈里养着一头一百多斤的猪,样子和其他地方的猪没什么区别,可喂养的方式却有天壤之别。其他猪吃饲料、吃猪菜,而那头猪吃的是香蕉。主人砍一把青青的大香蕉放到猪圈里,猪饿了想吃就吃,不急着吃也可以等它熟了再慢慢吃。当时,我非常羡慕那头吃香蕉的猪。晚上,香蕉猪端上来的时候,筷子打架,一抢而光。香蕉猪肉质给我的感觉,比平常的猪肉要结实、清香,口感也比它们甜。可能是我见过猪吃香蕉的场景,还觉得它有着淡淡的香蕉味。
那一晚,我们没有贪杯,也没有贪食,简简单单吃了一点海岛晚餐,雨一停就一起赏夜景去了。
岛上的路湿漉漉的,除流淌在路上的水声,还有夜风的呼呼声。夜风可能知道我们今晚要环岛游,故意把天上的云吹开了,月光照在路面上,比平日里亮了许多。栖居在岛上的海鸟,因一下子不习惯突然来的光亮,误以为天快亮了,在岛上的丛林里叫了起来。
我们听着岛上的虫鸣,鸟叫,打开手机的电筒在路上走着,有时月亮会躲进云层里,云朵将月光挡住,甚至将光反射回天空,夜空依旧可爱,依旧迷人。我们还看到月光照在其他云层上的光亮,夜晚的云朵也有了白天的色彩。我们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没有其他光的干扰,手机电筒的光异常明亮,我们时而拿着,时而对着乌云里的月亮晃动,光一闪一闪的,我们就像一群落在涠洲岛上的星星。
那晚,我们走到很晚,直到虫子睡了,鸟儿睡了,狗也睡了,连岛上的风也睡了,才回到村庄的农家里睡觉。次日凌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我们就跑到海边看涠洲岛上的日出,继续跟踪观察海风、海浪、沙滩、礁石、海岛生物。连续数日的跟踪观察,海岛的一切都和我们发生了微妙的关系,岛上的水,岸边的礁石,洁白的浪,失眠的海鸟,也有了人类的情感。
日出前逃离大海
我们还年轻,渴望在路上。有一年五一,我跑到广西大学叫上保兄乘着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去了钦州,再叫上在钦州上大学的朋哥,三人搭中巴车直奔三娘湾看海。
路是海边的山林路,尖利、不规则、大小不一的石头凌乱散落,车轮在凹凸路面上行驶,我们被颠得痛苦不堪。
到了三娘湾,光着脚在沙滩上走了一会,就到海里玩水、到礁石上滑上滑下。海边的礁石看似光滑湿润,实则一点也不滑。站在坡度长长的礁石上,童心未泯的我,尝试回味一把童年玩泥滑滑梯的快乐。于是,壮着胆从礁石滑到海里,滑一下停一下,礁石的摩擦力太大了,虽然断断续续滑到了海里,但是皮也磨掉了一层。
忽然听到一名游客在海边呐喊着组团出海看海豚,我有些冲动,跑过去报了名。北部湾的海豚,读大学时听钦州的舍友说起。那舍友姓容,爱写诗和对联,有一次写作课上,他写了一句诗:“北部湾的海豚在飞扬。”拿给我看,虽然我当时没见过海豚,但是诗句描写的北部湾生机勃勃的海洋场景、画面深深吸引了我。于是,二话不说,叫上正玩得欢的兄弟一起乘船出去看海豚。
五月的阳光,照在蔚蓝的海面上,海风吹过,泛起浅浅的笑容,一荡一荡地向我飘来。船往海里开,离海岸线越来越远。我回头看看北部湾三娘湾段,它在视野里越拉越长,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完整,我好像对北部湾的整体海岸线也有了感觉。突然,我感觉海面上有些东西在跳动,小小的、白白的,密密麻麻的。我好奇地伸出手,它们撞击我的手掌,我快速握抓,收回来,张开一看是一些会飞的小鱼在我的手上跳动。我想它们可能受到惊吓了,才会惊慌失措地从海面上跳起来,于是我把这些抓到的小飞鱼放回海里。
船开着开着没了声音,也不动了,我以为船坏了,有些慌。此时,船长起身告诉我们这是海豚经常出没的海域,要耐心地等,大家运气好的话会遇见。我们一船的人谁都没有说话,望着眼前和天空一样蓝的海域,心里默默地祈祷,眼睛还不忘在海里搜寻。
漫长的等待后,远处的海面出现了两个小白点,慢悠悠地移动。船长告诉我们那是白海豚。大家都兴奋地叫起来,是中华白海豚!它们慢悠悠地游着,当离我们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们发现两只白海豚中间还有一只灰黑色幼年小海豚,我想它们一定是一家三口。它们游过我们所在的海域,消失在蔚蓝的海面。
回到沙滩,太阳快落山了,望着掉进海里落日,天瞬间暗了下来,我们想跑出去搭车回市区,可是所有回市区的车都已经走了。我们只好回到海边,路过一家海鲜店,我好奇地看着装在玻璃箱里的海洋生物,有的像蛇,有的说不出像什么。我以为它们也如江河湖泊里的鱼那么温顺,刚想用手去逗箱里的石斑鱼,立马被老板呵斥住了。后来,我找来一根筷子,伸进水里,石斑鱼如箭一般游过来,“嗖”的一声,水一阵晃动,仔细一看筷子只剩半截。我庆幸老板制止了我,要不然我的手指肯定被石斑鱼吃掉了。
晚上的大海一片漆黑,虽然天上有星星闪烁,但星星那点光不足以照亮大海。沙滩上,只有绿皮棚屋和海鲜店那一带亮着。我们听着浪涛拍打沙滩的声音,打开手机电筒在沙滩上找贝壳,捡到的贝壳总不尽如人意。
夜深了,海风肆虐地吹着。冷的不单是我们,还有那些没有订到住宿的游客。大家不约而同地在海岸寻找木柴、椰子树叶等烧火取暖。我们围在火堆旁聊天,听陌生人讲述看海故事。我们在几棵椰子树间找到了两个吊床,轮流躺上去休息。躺在吊床上,感觉身体的温度被海风无情地掠夺。冷得我们不得不舍弃它们,找一面墙蹲着、靠着,相互挤着取暖。我把手臂缩进衣服里,抱住肚子取暖。冷让我们睡意全无,冷让我们不想言语,我就这样冷着、听着兄弟们牙齿碰撞的声音在海边过了一晚。
翌日,天蒙蒙亮,城市的第一班公交车载着一车人来看海,虽然我没有见过海上日出,但是实在冷得难受,看着一个个奔跑进来的人,我们抛下海上日出的壮观景象,离开大海,搭上公交车回到市区。
(作者简介:盘小春,瑶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广西民族报》《南方文学》等,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第二届广西网络科普作品创作大赛一等奖、“海上丝绸之路”散文大赛三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