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赴江西于都参加中国作协“新长征 再出发”主题实践活动期间,前往车溪乡坝脑村采访革命烈士遗孀段桂秀。结婚不到20天,段桂秀的丈夫王金长便参加了红军,临别前,他对妻子说,一定会回来。
——题记
村口的古榕树,被正午的日头耿耿地罩住。你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擂茶,又递了两块炸得金黄酥脆的烧卷子,让我多吃,多多地吃。“九十年了,还记得家乡味道吗?”面前的你,青梅竹马的你,依然是年轻模样,未开口先笑,眼睛弯弯像月牙。小船划过堤下河水,泛起久久不歇的层层波纹。我看着你的脸,久久舍不得放开。那一年,跟着大部队从于都河出发,以为三年五载就能回来,哪里想到,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那时,你是被全村羡慕的女子。闲时我回家种地,做农活是一把好手;反“围剿”时,我敢拼刺刀敢冲在前,屡立战功。随着战事越来越紧,我们接到命令,必须向西突围。谁也不知道一旦迈出第一步,就是要走上两万五千里。“十月里来秋风凉,中央红军远征忙;星夜渡过于都河,古陵新田打胜仗。”这是陆定一长征歌词中的第一首,是当年红军夜渡赣南于都河,踏上漫漫长征路的真实写照。5个军团、2个纵队,8.6万多人。水深浪急的河面上没有一座桥,是老百姓为我们连夜用小船、门板、窗板,甚至床板搭起浮桥。
我在老百姓的队伍中看到你。尽管是远远的一闪,匆匆的一眼。可我笃定,那就是你。隐在暗夜的脸庞闪着微光,温暖、沉静,我永远不能忘记。部队走上浮桥,穿着草鞋的脚板将浮桥踏得“咚咚”响,好像擂响了战鼓。你和乡亲们织的草鞋,用的是当季收获的糯稻草,被大木槌千百次捶打,绵软有韧性,再搓,搓成一条条结实的草绳,织出密密匝匝的双层鞋底。这样的草鞋,结实耐穿,防潮防水。每走一步,都牵连着你牵挂的心。
你问我:“走了多少路?打了多少仗?”没等我说,你先说了:“肯定走了很远的路,打了很多艰难的仗,要不然,你不会这么久不回来。”你又说:“七十多年前,县里送来你的烈士证书,我不信,一个人,哪能说没就没呢?一张纸怎能决断生死?”你说你鼓励自己,要努力地活下去,多活一天,就多一份期待。现在,你106岁了,可是头脑一点儿不糊涂,告诉前来探望的人们,你的名字叫段桂秀。指着墙面上一张仿着我们俩年轻相貌的画,你对大家说,更是对戴着红军帽的我说:“金长哥哥,你还不回来?我等你等了一辈子。”
我在你的诉说中闭上眼睛。
突围。一路向西。身边的战友,有同乡同村同族的兄弟,有从闽西来的子弟,还有从广西左右江革命根据地转战千里而来的红七军将士,他们特别英勇,被彭德怀称赞“猛如虎,精似猴”。
突围。一路向西的我们,在1934年11月底的一个清早,到达广西桂林的湘江边上。国民党的粤、湘、桂军与中央军联合,早就在桂北灌阳、全州、兴安三县交界处东西不足120公里、南北不足200公里的湘江东岸三角地带张开口袋。兵分五路,前堵后追、南压北挡、两侧夹击,只等中央红军进“铁三角”,即发动铁壁合围,全面围歼,势必彻底将中央红军消灭在湘江东岸。
唯一的出路,只有抢渡湘江!唯有抢渡,撞开如铁桶一般布防的湘江门户,才能摆脱被扼杀的命运。
很多年后,湘江战役形势图,刻在兴安县城南狮子山顶上的一面巨大的黑灰色石碑上。单薄的红色箭头被四面八方、张牙舞爪的黄色、蓝色、绿色箭头追撵、驱赶、堵截、包围。每一个箭头交汇处,都凿着一个深凹的地名。银钩铁划,忽然成为长着獠牙的血口。
真正的战场上,机枪扫射,炮弹爆破,飞机轰炸,千种怪啸撕裂空气;焦土烈焰,水柱擎天,天崩地裂,敌我犬牙交错,血肉横飞。
“日夜兼程过河”“向着火线上去”“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失败者”……生死攸关,一封封火急电报,比子弹更快、比炮火更猛,穿插在空前严峻的战场。我们与其说是处于逆境,不如说处于绝境。
“湘江古道红军路,寸土千滴红军血;湘江古道红军路,一步一尊烈士身;湘江古道红军路,一草一木一英魂;湘江古道红军路,一山一石一丰碑。”我唱给你听。这是湘江战役后当地流传至今的民谣——大山深处的东山瑶胞,声声呜咽,声声泣血。
你不忍听,别过脸去。你问我:“冲过湘江了吗?”
我想,我一定是冲过去了,是劈开铁与火的重围,劈开生死路的3万余名红军战士中的一员。渡过湘江后,很快就遇到了长征途中第一座难走的山——老山界。“满天都是星光,火把也亮起来了。从山脚向上望,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形,一直连到天上,跟星光接起来,分不出是火把还是星星。”陆定一在资源县塘洞村写下的经典名篇《老山界》。苍茫血色中,中央红军虽伤痕累累,却意志如铁,向西疾进深入越城岭。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毛泽东同志在长征途中作《十六字令》。因行军作战匆忙,此作没有留下具体日期,只标明1934~1935年。后来有军事专家解读,从心情看,从实情看,词中的“山”,描写的很可能就是红军突破湘江封锁线后,进入越城岭的心情。接下来的遵义会议,成为红军从失败走向胜利的转折点。
你问我:“既然冲过去了,为什么不快回来?”
我可怎么答你呢?眼前,作为贡水的其中一段,汨汨流淌的于都河日夜不歇穿行于山丘、峡谷之间,随后注入赣江,从南至北纵贯江西,于鄱阳湖投奔长江,泱泱长水,迈向东海。从于都走上长征路的我们,也像这河水,一经出发,便矢志向前,面对百转千回却狂飙突进的命运。
血战湘江,四渡赤水,巧渡金沙江,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鏖战独树镇,勇克包座,转战乌蒙山……我们同敌人进行了600余次战役战斗,近乎场场都是浴血奋战、狭路突围。一路硝烟,一路战火,一路狭道天险,一路不屈不挠。
我一次次倒下去,一次次站起来。只要有一口气,我就要往前走。我想,我不仅冲过了湘江,我翻过了雪地穿过了草地,还走到了延安,甚至走进了北平城……“你看,我不是回来了吗?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回来。”
你痴痴地看着我。你说:“北平现在是北京了,北京有天安门,三年前,县里派人专程送我去北京找你。”
“找我?”我怔了。
“我们去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有人民英雄纪念碑。他们告诉我你就在上面。我不敢信,你一个普普通通的红军战士,怎么可能在那么高大庄严的石碑上。我也不想信,如果你真在上面,那就等于说,你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可我又有点想相信,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知道你在哪里,你在我心里,你在好多人心里……”
你攒了一辈子的话,不吐不快。你说你恨过我,我离开时对你说,至多离开三五年,要你一定等我回来。站在渡口望啊望,眼泪淌啊淌,抹干泪还是继续等。等到春去冬又来,一年又一年;等到皱纹爬上眼角额头,等到婆婆去世;等到老宅只剩你一人,还在等……
说着说着,你又开心地笑起来,说活了一百多岁,没看过的看过了,没坐过的坐过了,没吃过的也吃过了,你是在替我享福呢……
真是奇怪,一百岁的你,依然如少女般美丽。也许是执守初心的守望,赋予你鲜活坚韧的生命力。我怯怯地问:“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你像很多年前一样,亲切地唤我“金长哥哥”。你说:“金长哥哥,出发那天我在红军的队伍中看到你。尽管是远远的一闪,匆匆的一眼,可我确定,那就是你,坚定、沉着。你的样子,在我心里存了一辈子。”
你拉着我的手,赶往当年出发的渡口。曾经的血火河山,如今已是层层青翠。于都河似一条平缓的青练,两岸稻田铺排、城镇错落,人们渔樵耕读,南来北往。
渡口石碑前,一队学生在听红色故事。“于都参加红军的人数有6.8万人,几乎每5位于都人就有1位参加红军,还有10多万人支前参战,参加长征的有1.6万人,到新中国成立时仅存277人。”
向着河面,我深深鞠躬。我的相貌在河水渐渐显影、清晰。苍颜白发,白发苍颜。这样的老头一个两个三个,在我身边渐渐多了起来。我想,我们都回来了。言出必行、讲诚守信,是我们红军战士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