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作家生命的摇篮和人生出发地，也是作家创作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和情感源泉。古往今来，作家们无论是留守家乡还是远离故土，在他们的作品中，无不流淌着故乡的血脉情缘，烙印着故乡的文化基因。有的作家更是以自己故乡为原型和基地，铸造出独具异彩、深邃斑斓的文学世界，如鲁迅的绍兴故土，沈从文的湘西边城，陈忠实的关中台原，阿来的川西藏地，莫言的高密东北乡，等等。近十多年来，在南方之南，壮族作家凡一平又以他的“上岭系列”，把自己偏僻的地理故乡变成了文学故乡和精神高地，构筑起了一座引人瞩目的新的文学地理坐标。

1992年，已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凡一平从位于大石山区的都安瑶族自治县调到广西首府南宁，从此开启了“城市叙事”和“新乡村叙事”两个重要时期，书写了文学和影视创作的壮美篇章。在城市叙事时期，他创作了《女人漂亮男人聪明》《跪下》《变性人手记》《随风咏叹》《寻枪记》《顺口溜》《扑克》《浑身是戏》《非常审问》等一系列广受关注和好评的优秀作品。2013年长篇小说《上岭村的谋杀》面世，标志着凡一平由城市叙事转向新乡村叙事。他以井喷般的速度和巨大动能，相继创作发表了《上岭村编年史》《蝉声唱》《四季书》《我们的师傅》《顶牛爷百岁史》《上岭恋人》《上岭网红》《晚夏》《金狮当铺》《手心上的蝴蝶》等近二十部“上岭系列”长篇和中短篇小说。据他自己说，“上岭系列”还将不断延续和扩展。2024年，他的中短篇小说集《上岭恋人》摘取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为他的60岁生日奉上了一份丰厚的大礼。在此之前，凡一平曾先后荣获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短篇小说奖等奖项，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好书榜、排行榜等榜单。

凡一平一直深耕小说领域。他擅长于讲故事和刻画人物性格，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匠心独运的构思技巧，富有画面感的场景描写和细节刻画，使得他的作品很适宜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正因如此，影视公司和导演们都十分看好他的小说。他的许多作品也被搬上了大小屏幕，如《寻枪》《理发师》《跪下》《最后的子弹》《宝贵的秘密》《姐姐快跑》等。在与影视结缘过程中，凡一平也成为炙手可热的影视编剧，除应导演之约亲自动手改编自己的部分作品之外，还应邀担任《十月流星雨》《无悔的忠诚》《爱情狗》《鲁镇往事》《9号女神》《山间铃响马帮来》等热映热播影视剧的编剧。

凡一平作为一个出生在大石山区边远农村而又长期生活在现代化城市的作家，无论是对农村生活还是城市生活，都有着十分深刻的认识、洞察和体验。丰富的人生阅历、深厚的生活积累、通透的人生感悟，造就了他创作上左右逢源、举重若轻的强项与特点。在他的城市题材创作中，他的叙述语言看似自然轻松、幽默风趣，但在这样的表象下，常常暗藏机锋和冷峻的嘲讽。他像一位目光犀利、嗅觉敏锐的城市猎人，对繁华热闹、光怪陆离而又生机盎然的都市生活进行冷静观察和深入探究，对城市社会的运行机理、行为规则和残酷现实进行严肃揭示和有力针砭。他又像一位透视人心、医术精湛的心理医生和外科医生，对城市各行业各阶层形形色色人物的情感与欲望、博弈与冲突、焦虑与挣扎、人性与品行等，进行扫描、诊断和剖析，把他们或正直、或高尚、或肮脏、或扭曲的灵魂展现在阳光之下，从而塑造出一系列人们熟悉而又陌生、鲜活而又独特的人物形象，如《跪下》的主人公宋扬，《顺口溜》的彰文联，《变性人手记》的夏妆（童汉），《寻枪记》的马山，《随风咏叹》的童贯等。然而，凡一平并不满足和止步于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城市题材创作。当他的思维和视野酣畅地游移在城市生活各个层面、各个角落的时候，他有了一种必须超越自我的来自内心的危机感和紧迫感。他清醒地意识到，寻求新的拓展与突破，是保持旺盛艺术生命力不可回避的挑战和课题。

于是，在经历过城市的喧嚣与繁华之后，凡一平把目光转向自己已暌违多年的故乡，转向自己生命中最亲切的土地和成长的摇篮。他曾在散文《城市与我》中写道：“1992年10月，当我十分疲惫地将户口迁到南宁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失落了某种贵重东西的感觉，那贵重东西就失落在我生活和工作了多年的故乡和故乡的县城。”年轻的凡一平对失落的“贵重东西”虽有着深深的不舍和眷恋，但那时更多的是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与期待。他很快就意气风发地融入南宁这座城市，他似乎天生就属于这座城市。凡一平先是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后来又成为广西民族大学驻校作家，成为大学二级教授和硕士生导师，成为两届全国人大代表；他还当选为广西作协、广西影视协和广西文联副主席。他在人生旅途中蹚出了一片敞亮的天地。然而，人的心境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阅历的丰富而发生变化的，内心世界敏感细腻的作家尤其如此。早已习惯城市生活并在城市生活题材创作中如鱼得水、如日中天的凡一平，当年曾深深埋藏在他心底的“贵重东西”又唤起了他的情感记忆和无限怀念。就像当年从乡下眺望城市、渴望进入城市那样，如今的凡一平又坚定地转过身来，热切地回望自己的故乡，渴望回到自己的故乡。在他的眼里，那个坐落在红水河岸边的村庄，是一个山青水秀、如诗如画的美丽村庄，一个古朴、沧桑而又生机勃勃的可爱村庄。那里的女人漂亮而贤惠，那里的男人聪明而勤劳，仁义、善良、淳朴，永远是他们身上流淌着的基因和血脉。凡一平重新发现了故乡的地域之美、生态之美、人文之美和人性之美。于是，一个离家多年的上岭游子，一位早已声名远扬的壮族作家，最终又在自己的故乡找到精神寄托和心灵皈依，找到自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故乡是我写作的源泉和宝藏，也是自己生命的根，是底气和元气的所在。”凡一平在谈及《四季书》时如是说。他要用那流淌着乡音、乡情、乡愁的笔杆和键盘，打造和构建以上岭为基点和坐标的新的文学地理空间，他要用赤诚的情怀和文学的方式，真诚地感谢和回报故乡故土的养育之恩。

凡一平的“上岭系列”是一个宏大而斑斓多彩的艺术世界，是一部历经沧桑、百业俱兴、开放发展的乡村历史。在“上岭系列”艺术世界里，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一个个熟悉而亲切的场景，回响着乡村振兴的铿锵步履和豪情壮志。徜徉在“上岭村”，回荡在我们胸腔里的，是审美的愉悦、情感的洗礼、心灵的震撼和深刻的启示。登山揽胜，择景而观；岸边观潮，也需择地驻足。在这里，我侧重谈一下中短篇小说集《上岭恋人》的阅读体会和感受。

《上岭恋人》共收录凡一平十一个中短篇小说。在十一个作品中，就有六个直接以“上岭”命名，即《上岭恋人》《上岭侦探》《上岭产婆》《上岭说客》《上岭裁缝》《上岭保姆》；其他五个作品也都以上岭为基点和坐标，其内容无不与上岭密切相关，要么故事发生地是上岭地区，要么主要人物是上岭人。小说集中的所有作品，表现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人生轨迹和个性特点。凡一平说：“每一个小人物的内心，都有人性的温暖和正直在闪光。”《上岭恋人》中的韦妹莲，一生深爱着年轻时的恋人秦仁飞，她带着她与秦仁飞的儿子一直守候在当年的老房子里。当最终负心和背弃她的男人在遗嘱中要把巨额遗产留给她时，早已满头白发的她却坚定地拒绝了。“靠名字吃饭”的包平安，被一位富豪包养的小三范翠翠看中，只要答应做范翠翠非婚生孩子的名义上的父亲，不仅可以坐享巨额财富，还可以拥有年轻貌美的范翠翠。但包平安宁愿回去做一名汽车修理工，也不愿接受范翠翠给出的丰厚条件。“上岭产婆”韦美琴，数十年间把无数生命接生到这个世界，自己却无法实现当母亲的愿望。在她百岁葬礼上，从十里八乡赶来的男女老少为她披麻戴孝，轮番哭喊着“妈妈”，一个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悲痛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热心助人的“上岭侦探”韦旗，巧舌如簧的“上岭说客”樊宝沙，见义勇为却被自私缺德的“狗妈妈”狠狠愚弄的大学生韦家三，婉拒纯真女孩爱慕却把裁缝手艺悉心传授给她的“上岭裁缝”樊加雨，把卧病在床的老雇主护理康复之后悄然离去的“上岭保姆”凤飞阿姨，隔岸传歌给早年恋人失明孙女的民间歌王韦昌团，《的确良》中迷失堕落的蒙冬花和对爱情坚贞不渝的樊山楂，等等。这些芸芸众生中的普通小人物都在现实世界中留下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和人性光亮。他们的淳朴、正直、善良、隐忍、坚韧、自尊、不认命和乐善好施，把人性的美好、人情的温暖和生活的多姿多彩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表现手法和格调上，这些作品大都保留和延续着凡一平以往机智幽默、画面感强、故事情节引人入胜的特点，但与他的那些城市题材小说相比较，“上岭系列”作品的叙事格调似乎少了一些调侃、谴责、嘲讽和挖苦，多了一些真诚、坦然、亲切和宽容。无论是对坚守在故乡土地上的父老乡亲，还是对奔走在城市里谋取生计的上岭子弟，凡一平都流露出一种浓浓的、悠长的乡情与亲情，即使有人在权力和物欲的诱惑下迷失自我、滑向堕落，他也是抱着一种惋惜、劝诫与挽救的心态，而不是幸灾乐祸的嘲弄和冷酷无情的抨击。“上岭系列”所构建的乡村社会是一个开放、包容、向着好日子奔跑的社会，其所描绘的乡村生活是一种充满人性和人情的、丰润而温暖的生活图景。或许，这才是新时代新乡村该有的气质、气度和样貌。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