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一片挂满胀鼓鼓玉米棒子的坡地尽头,青绿饱满的核桃果调皮地在枝头眨巴着眼,两三个一簇,或单个独立的绿绒绒的板粟果笑眯眯地迎接着阳光,在枝头起舞。绿的玉米棒子,绿的核桃果,绿的板粟果,谷里文化室前涌动的这些绿,可以预见的丰盛秋色已提前在我们眼前彩排。在作家黄伟的带领下,我们从红水河岸边的都安出发,穿越巴马、凤山一个又一个的高速隧道,穿过八腊乡高山公路,第一次抵达这里,第一眼便有回到故乡的感觉。我们在车上大声朗读《那个捅屋瓦的少年》,就是为了在心灵上能更深切地感触东西老师家的瓦屋。
谷里文化室里,东西老师的文集错落有致地摆在书架和书桌上。涌进屋子里的光,该是他捅了屋瓦后透进来的那一束,让那些书,自顾生辉。凡一平老师的画作《雄鸡图》挂在墙上,栩栩如生,根本不用发出啼声,那些书也早已醒来,去往全世界各个角落。
我侧过身,生怕挡住了旁人的去路。我的脚步如此之轻,生怕打扰了那个在谷里写作的少年。
2
今天,我为寻一棵树而来。
通往东西老师旧居的这段坡路,花香浓郁,沁人心脾。我的眼睛一直搜寻着,搜寻一棵长在山顶茂密的大树。小郭说,那是一棵文学的长青树。我们确实是遇见了许多的树,在村头,在路边,在屋旁,在山坡上,枝叶油绿,叶子在阳光下闪光。它们扎根于这片土地,长得枝繁叶茂,给谷里投下更多的鸟鸣。两个背书包的少年经过,他们眼神清澈,主动说要给我们带路。
我又专注于寻一棵开花的树。幽香莫非是那一整排,长在坡上和玉米地旁的桂树所散发出的?可是却寻不着开花的影踪。我心明了,隐藏的花香,缥缥渺渺,却在深处牵引着我。
东西老师家的瓦屋,已经变成了两层的平房。捅屋瓦的少年去了远方,但大姐还在。我和哒苗左右拥住她,像拥住自家的大姐,问长问短。
“父母都过世了,房子太空了,姐,你回来住吧。”大姐用他们本地的语言说着少年的故事,有些我没听懂,但这句很真切。
大姐代替了母亲,守在旧居。
摆放于屋前纵横交错的那堆柴垛,上面搁着塑料盆、遮阳帽、围裙、木屉……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大姐从山间砍回苍老的杉木,先断成一截一截,再一斧一斧地劈开。等到晒干,把这些杉木片喂进伙房的灶肚里。通向屋顶的烟囱,饱浸油烟,通体乌亮。放在木桌上的黑灰色蒸桶,早失去了原木的色彩,蒸桶上置着一个扁圆的还残留竹香的簸箕。再回头看它一眼,我似乎闻到了腊肉混合着糯米饭的浓香。这股浓香飘荡于谷里的山野,捅屋瓦的少年在黄昏的风声,听到父母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
保存物质有多种方式,留痕是其一。在东西老师旧居前合照,及至东西文学馆和河池作家馆等留影,于浅显处,表示到此一游,更久的以后,便是记忆的保存,某天循着照片回去,能复原走过的路,追寻看过的风景。
我和小郭、哒苗,站在红砖砌就的栏杆前,身后是逶迤群山,群山下是开阔的谷地,有房屋、稻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流过。帮我们按下快门的是手上还沾有木屑的谷里的一位大叔,他笑容可掬,指挥我们往左或是再往右一点点。那个背着书包,淌过小河,一步步地走向山外的捅过屋瓦的文学少年,他曾居住的幻想村庄,被我们带了回来。
3
我终于来了。到达老福山顶的东西文学馆和河池作家馆,心中的喜悦像波浪一样翻滚。
书页般打开的东西文学馆墙面上,《没有语言的生活》《后悔录》《耳光响亮》《天上的恋人》《我们的父亲》《回响》《篡改的命》等这些耳熟能详的作品名称,一抬头就进入到眼睛。
东西老师的作品分为九个单元展出,从第一单元的《幻想村庄》,到第九单元的《你不知道她有多美》,我们看到他从谷里走出,跨过小河,独自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孤独而决绝。第七单元的《回响》令我念念不忘——慕达夫与冉咚咚,他们还在爱着吧。
也许只有文字、文化才经得起时间的侵蚀。东西文学馆展出的带有岁月印痕的照片和旧报纸,是珍贵的影像和文字资料,是过去的见证。而他的文集,以及有声文字和被改编成的影视剧,是看得见的现在的榜样,是未来的瑰宝。
东西老师站在“民主路”的路牌下,身穿橙色T恤搭褐绿色裤子,他目光坚毅,望着远处,不知他想要去哪里。但可以肯定,他等的车已经载着他,到达了他想要去的远方。
吸引我的这张照片,是他的不羁与随性,让我觉得他的先锋是来自于骨子里的,是谷里的山水滋养出来的。我甚至觉得他穿的是谷里的绿色,他站在民主路拍这张照片的时候,眼望前方,屋后的玉米正橙黄。而1985年在家乡红水河上漂流的那一张,巨大的石头和波动的水面,充满了挑战的味道。
每一张旧照片,都是一段流逝的时光。几十年过去,时光在这里拼凑得如此完整,让我们有了大胆的猜测,他是有备而来的。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除了天赋,一定是坚韧和坚持。
无声,却强大,这是文学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此间盘旋,像一束亮光,像满天星辰。
以东西、鬼子、凡一平、红日、李约热为代表的河池作家群第四梯队,后面跟着的是一长溜名字。这些名字又幻化成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紧随其后,一步一步地,正往老福山顶走来。
而周钢鸣、包玉堂、蒙冠雄、曾敏之、蓝怀昌、蓝汉东、韦启良、芭笑、蓝晶莹等河池的第一、第二、第三梯队的这些文学前辈,虽然他们作为个人的物质形态已消失,但《浮沉》《在天河两岸》《波努河》《卖猪广告》《蝶非蝶 花非花》等作品保存了下来,无声胜有声,启迪后世。
4
从山上下来,我们走进云岭梦乡,很梦幻,很符合文学的想象。
我几年前的到访,是应同学老何邀约,从凤山打道天峨,赶赴一餐约了30年的饭。那时,这里还不叫云岭梦乡。
民风浓厚的半山街市,偌大的厅堂里,浅紫、粉紫、樱花粉、浅绿、淡红等缤纷色彩的气球,还浮于墙上。立体与平面相结合的屋顶上,悬垂的鼓形和裙形吊灯发出橘色的暖光,使得整个厅堂古朴低调。
从玻璃窗往外看,周围是盛开的百日菊、月季和玫瑰,大朵大朵的粉红、大红、粉紫。远远地就看见“我在天峨等你”几个大字,悬于绿色的草坡上。
如果可以,我要去河岸上的吊脚楼里睡一晚。在心形泳池里泡个温泉,然后静坐于面向大河的阳台上,看满天的繁星与地上的萤火虫交相闪烁,听河流的低语,听夜莺在对岸的森林里唱歌……轻合书本,在它蓝色树脂瓦的屋顶下,闻着杉木围挡起来的瓦屋原香,进入云岭的梦乡。第二天从掠过瓦屋的细碎晨风中醒来,跑向薄雾笼罩的河岸,拍着手,喊着“蓝刀鱼,蓝刀鱼”,成为景观的它们,会不会随着我的呼声从远处汇聚,穿梭于水中,甚至腾挪跳跃,刮起一阵蓝刀鱼风暴?
最好的保存是书写。这一次,我就写《谷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