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月底,各大刊物纷纷推出下月的新刊目录。近日,在漆诗歌沙龙群,高作苦发布了《诗刊》2024年第7期目录链接,并告诉大家,“第一现场”栏目中的温雄珍是玉林兴业县人。同时补充介绍,温雄珍小学五年级辍学,15岁就开始以打工为生,已持续打工30多年,现在还在广东东莞市某烧烤摊当服务员。
在《诗刊》重点栏目发表组诗,小学辍学,烧烤摊服务员……这一系列反差极大的关键词,引起了大家的一片惊叹。温雄珍很快被请入诗群。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好奇中,我点开她的头像,立即就被头像上的一首小诗抓住了:
《幻像,或境》:蓝色巨鲸,飞翔的岛屿/蕾丝边压住的细浪/纤腰到锁骨,你不能否决女性的美/听吧,月下的母亲,祷告中的母亲/她的儿子在乌克兰,她的儿子在耶路撒冷/她的儿子在阿富汗/无边的荒漠如胸脯起伏,她倒卧的十个儿子/请拿走他们手中的毛瑟枪/给他们吉他,或酒瓶。
这无疑是一首关于母爱的诗歌,但其中的母爱,已经超越了血缘、家庭、国界;这还是一首关于和平的诗歌,从母爱出发,祈祷战场上的儿子能回到日常生活中来,回到音乐与美酒中来;这同时又是一首关于女性的诗歌,女性的美丽、悲悯与伟大,在诗歌中以细节切入,却引领着读者走向宽阔。这样的视野,无疑是诗人的视野。在我的阅读经验中,有如此开阔视野的,至少在广西诗人当中,还是少见。
这首诗深深地打动了我。由此,我也对温雄珍的诗作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高作苦先后给我发来她的诗歌中,就包括她在《诗刊》发表的5首诗,即以《群山与江河诵》命名的一辑组诗。
诗中有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贺兰山,有怒江,有鬼针草。从群山和江河中,不难看出,温雄珍对于来自大自然那种神性的感悟能力,而且,颇有佳句。
她写巴颜喀拉山:“游走在约古宗列曲的绵羊/到了晚上,把群星带回人间”。
写阿尼玛卿山:“风削石头,从不削柔软的雪/这些魂,真干净”。
写怒江:“只有愤怒才能更好地保存它们的慈爱”。
在诗歌中抒写山河湖海的宏大与雄奇、力量与永恒之感,带给人观照自身渺小,从而引发人与自然、肉身与灵魂的一些哲学思考。联系到温雄珍的小学辍学,我感觉,她的诗歌语言干净简洁,颇具文艺气质,并没有凌乱与杂芜。如果有人认为这些诗的作者是大学中文系科班出身的,这也很正常。个中原因,必然有年岁与经历带给她的沉淀,应该也与她广泛而自觉地阅读有关。最近她在漆诗歌沙龙群里还贴出了这样的一首诗:
《一米阳光》:我们使用古老的丈量法,古老的秩序/无数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拉斯柯尔尼科夫对视的下午//虚无的阳台跨栏,折射中的玻璃/索尼娅行走在西伯利亚五月的风暴中//请为她挽起一缕湿漉的头发/露出来的宽阔前额,和迷失者跃上的阳台一样/她不是唯一,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穿过玻璃,走到暗沉的房间//一个女子合上膝盖上的书页,她们之间有几个世纪的重叠/也是那样的下午,阳光恬静柔和/我们心照不宣忘记彼得堡。
我的一位朋友评价:这不过是堆砌一些人名与地名,有点故弄玄虚。我听了只能哂然一笑。在我看来,这首诗里涉及到的人名与地名,都指向一种文学地标,一种深厚的苦难与思想的结晶。诗人为我们展现一种风暴,它既无情,又迷幻,介于历史与现实之间。在这首诗里,诗人的眼光同样聚焦于女人,只不过,是饱经风雨并且在书籍当中接受着启示和洗礼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几个世纪之前有,如今有,几个世纪之后,依然有。我喜欢这首诗,是因为读到了其中惺惺相惜的“重叠”之意。而在这里引用,是因为我认为,这首诗可能是温雄珍忙碌于日常生活,从深夜的烧烤摊归来之后,潜心阅读的一种写照。如上所述,我对温雄珍的生活知之甚少,但可以猜想,在烧烤摊之前,她应该还从事过别的工作。在不同工作种类、身份角色、地理位置等切换过程中,诗歌在温雄珍的生命里,到底有着怎么样的意义?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籍着诗歌表达自我,温暖自我,却并没有籍着诗歌去做歇斯底里的指责或者呐喊。从策略上说,这并不利于一个诗人的出名。但出名与否,对一个真正的诗人而言,真的那么重要吗?
从15岁开始外出打工,在这个过程中结婚、生子,温雄珍的经历,也许是很多打工族的人生写照。不同的是,在某个特殊的节点——或许也是她与生俱来的爱好和天赋——她选择了诗歌,或者说,是诗歌选择了她。相对于一些出身草根并一直抱怨命运、对抗命运的诗人来说,温雄珍似乎是沉默而温和的。
组诗《群山与江河诵》的最后一首短诗《鬼针草》,我读到了温雄珍对自己角色定位的某种自觉:
落羽杉,紫荆,火焰树,有规则地排列/我不想成为它们中的一个/所以就要穿过它们,到江岸边的凤凰树下//风带来微腥的气味,吹着低头/为我摘去裙摆上鬼尾针的人//这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到对岸的楼群/我们身后,白色的花朵儿散满树与树的空隙。
在这里,落羽杉,紫荆,火焰树等植物,指代的是什么?诗人不想成为它们中的一个,是因为它们身材的高大与花朵的招摇,还是因为它们“有规则地排列”?风吹着那个低头为“我”摘去鬼尾针的人,这个细节让人倍感温暖。也许在诗人的心目中,那些“散满树与树的空隙”的白色小花(即鬼针草的花),才更接近于她对自己的认同:它们如此普通,却又如此努力地生活着,并且互相帮衬着。也许,温雄珍的生活圈子是平凡的,她在其中的生活也是平静而温暖的。她的内心对于命运,并没有太多忿忿不平之感。但也恰恰因为这样,她的阅读与思考,她对于与我们相隔似乎颇为遥远的世界大事的关注和抒写,便也显得更为可贵了。
高作苦同时交给我的,还有温雄珍一组题为《迷宫》的组诗。诗很长,44节,将近700行。粗略地阅读之后,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一首长诗。诗的题目,很自然地让人想起博尔赫斯,那位以迷宫式写作著名的图书馆馆长。相对于上述短诗,这一组长诗的语言更为繁密,意象更为丰富,含义更为复杂,实验性也更强。温雄珍试图在诗中梳理一些历史碎片,过去的人和事;同时,也有不同地理、不同语种的著作和事件之间的纵横交错。她确实是在构建一座迷宫,在数不清的廊柱、楼梯与玻璃镜面之间,有反思,有诘问,更有锋利与冰冷在字里行间反复呈现。这首长诗充分展现了作者的才华与勇于探索、构建自己的诗歌宫殿的野心,让我对温雄珍未来的写作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