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初冬，万花凋零，而桂西田东县南部山区作登瑶族乡的山茶花依然盛开，红紫白黄，色彩斑斓。位于龙须河畔、与乡政府大院相邻的体育休闲公园里游人如织，观众席上座无虚席，舞台上“咚咚咣、咚咚咣”一阵阵金锣声响彻公园上空。以“金锣竞舞，瑶乡欢歌”为主题的2023年田东·作登瑶族布努节拉开帷幕，精彩纷呈的表演赢得观众阵阵掌声。

布努节也称祝著节，是田东县作登瑶族乡瑶族的一个传统节日。瑶话“布”是父亲，“努”是人的意思。“布努”是作登瑶族乡瑶族人对本民族的自称。相传，布努瑶民族始祖密洛陀女神神通广大，能够庇护子孙后代居住地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平安幸福。为感恩始祖，每年到密洛陀生辰日，该乡布努瑶家家户户宰鸡、杀羊、煮新米、酿新酒祭祀始祖。久而久之，这个习俗便成为布努瑶感恩日、祝寿日和开新米日。

那天，布努节活动内容丰富多彩，开幕式上，县里对获得作登瑶族乡2023年“最美瑶乡人”“人居环境整治示范屯”的个人和集体进行表彰奖励。随后，非遗节目展演正式启动，《金锣舞》《瑶族婚俗古歌》《壮医韵曲》等一个个节目精彩上演，为观众呈上了一场文化盛宴，展现了瑶乡人民团结协作、奋勇拼搏、勇于争先、自强不息的精神风貌， 激发全乡广大干部群众热爱祖国、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的热情，促进全乡各族群众交往交流交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布努节活动内容有瑶族民间文艺表演、瑶族特色美食展示、瑶族民俗活动、山歌对唱、文艺晚会等，乡土味浓郁，引来了县内外大批群众参与。开幕式上，瑶族民间文艺表演精彩迷人，吸引众人眼球：

“那一湾绿流淌了一年又一年/晨雾如烟渔舟轻荡现/竹映水面一曲山歌入云间/闻声寻瀑壮瑶收稻田东边/龙须河水流水咧/金锣舞排歌欢庆丰收年/香米香芒酿成百姓幸福泉……”激昂飞扬的歌声飘过龙须河，在公园上空久久回荡，空气里弥漫着节日的喜庆气氛。

原汁原味的瑶家“三金”：跳金锣舞、唱金瑶歌、吹金唢呐是布努节文艺表演的重头戏。金锣舞舞姿优美，伴以金锣声，舞蹈时有山歌伴唱、唢呐伴奏及富有节奏的瑶语节拍口令，音乐舞蹈韵味十足，给人以轻快矫健之感，动作由慢到快，金锣也越敲越响，高潮时观众的喝彩声、欢呼声与洪钟般的锣声混合在一起，令人震撼。粗犷豪迈、刚柔相济的金锣舞，让人看到了生命的张力和艺术之美，展示了布努瑶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

二

为了解金锣舞历史文化渊源，布努节过后不久，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与文友来到金锣舞发祥地——田东县作登瑶族乡梅林村采风。该村地处山旮旯，四面环山，满眼苍翠，“吱吱喳喳”的鸟鸣声在山间回响，悦耳动听。这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山水，这里依然保留着千百年前遗留下来的原生态自然风光和民族风情，有壮家瑶寨风景，有瑶家传统的干栏式老屋，有战鼓般的金锣声和刚柔并济的金锣舞，还有天籁般的唢呐声。村部东大门三角屯路边，立着一块一只羊头托着一面金锣的铜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瑶族金锣舞”五个黑色大字，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车刚到村头，村支书班美千及金锣舞传承人阮桂陆、阮世伯便热情地邀请我们到村部就座。一杯热茶端上来，我们说明来意后，他们便滔滔不绝地打开话匣子。

已是耄耋之年的阮桂陆，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瑶族金锣舞代表性传承人。他中等个头，眉宇宽阔，皮肤黝黑，眉宇间透出一股和蔼、慈祥的神色，穿着一身崭新的瑶族服装显得神采奕奕。聊到金锣舞的起源，他深情地对我们说：南岭无山不有瑶，瑶族依山而居，被称为“山居民族”。瑶族有三大支系，600多年前，作为瑶族三大支系之一的布努瑶支系后裔，为了躲避战乱纷纷逃难，入山唯恐不高，进林唯恐不深，从外地迁徙到田东的深山里，成为大石山区的开拓者。

布努瑶民族先民居住的九分石头一分土的石山区，土地稀少，农作物成熟后鸟兽多来与人争抢。于是瑶民们从农作物播种到收获的几个月时间里，便在地头挂上一面金锣，“咣、咣、咣”用力击打发出响亮的声音驱赶鸟兽，保护庄稼。 在守护庄稼沉闷的日子里，村民们集中起来琢磨练习，将敲锣的姿势变成多种舞蹈动作，后来这种保护农作物的独特方式，逐渐演变成金锣舞。

艺术来源于生活，梅林村是金锣舞的发祥地，金锣舞的形成离不开该村独特的喀斯特地貌条件。金锣舞流行于作登瑶族乡的梅林、平略、新安、陇桃等村寨，起初只限用于酬神、祭祀、驱邪等民俗活动，后来发展成为贺新春、庆丰年的民间传统舞蹈，并代代相传。

阮桂陆出生于作登瑶族乡梅林村，他的父亲和外祖父都是金锣舞高手。在长辈们的熏陶下，阮桂陆从小就爱好金锣舞，对金锣舞产生浓厚的兴趣，14岁时跟随父亲学习金锣舞，16岁起又跟随外祖父学习。他学艺刻苦用功，掌握了金锣舞表演技巧，传承和发扬了前辈的金锣舞技艺。2004年，梅林村成立瑶族金锣舞艺术团，阮桂陆首任团长，给全乡瑶族金锣舞爱好者传授金锣舞技艺，至今共授徒传艺600多人。

回想金锣舞的发展历程，阮桂陆感慨唏嘘。以前梅林村的男女老少都会跳金锣舞，每年除夕，家家户户都把猪头和鸡摆在中堂前，把埋在粮仓中的金锣取出来放在桌子上举行开锣仪式。家中的长辈们怀着感恩的心情对金锣说：“金锣呀金锣，感谢你给我们庄稼获得丰收，今天是大年夜，请你出来和我们一起吃年饭、跳金锣舞。”在布努瑶人民心中，金锣不仅是帮助他们获得丰收的乐器，更是充满灵性的伙伴。每年年夜饭过后，乡亲们就来到晒坪上，以一场热闹的金锣舞开启大年夜的狂欢，直到半夜三更才尽兴而归。

然而，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跳金锣舞被说成不务正业予以禁止，金锣被迫深藏起来，像哑巴一样不再发出响亮悦耳的声音，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片寂寥之中……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被禁锢的民族民间文化恢复生机。一次机缘巧合，阮桂陆参加县里文艺演出，他表演的节目就是已经销声匿迹十多年的瑶族金锣舞，热闹欢快的节奏和带着浓郁民族风情的金锣舞，很快赢得观众的喜爱。从那以后，田东县民族、文化部门开始组织民间艺人，向村民传授金锣舞技艺，后来又组建梅林村瑶族金锣舞艺术团，金锣舞这一民族传统舞蹈重放异彩，发扬光大。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瑶族金锣舞代表性传承人，阮桂陆全面、系统地掌握了瑶族金锣舞的各种传统技艺，对瑶族金锣舞的民族习俗、历史传统和文化内涵有着较深的认识和研究。阮桂陆传承谱系清晰，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技艺特点，具有较强的代表性和影响力。阮桂陆不仅注重该项目的传承和普及工作，而且传承能力较强，培养了众多瑶族金锣舞后人，对瑶族金锣舞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做出了积极贡献。

年过半百的阮世伯是梅林村的致富带头人，连任三届村党支部书记。他个子不高，长得慈眉善目，满脸挂着笑容，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他是阮桂陆的得意门生和接班人，是梅林村瑶族金锣舞艺术团第二任团长，是自治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瑶族金锣舞代表性传承人。瑶族金锣舞在阮桂陆和阮世伯的传帮带下不断发展壮大，2014年被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阮世伯告诉我们，金锣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鲁桑”，瑶话为敲锣之意。金锣是用黄铜铸造的，因为黄铜的颜色与黄金的颜色相近而得名。金锣舞在梅林村很盛行，男女老少都以会跳金锣舞为荣。金锣舞多以集体舞为主，人数可为三五人，也可几百上千人。跳舞时在活动场地拉起一条藤蔓或一根绳索，把金锣串连并悬挂起来，也可将金锣吊于竹架或木杈上，金锣离地面1.5米左右。金锣舞表演中，抬腿击锣、靠步点锣、双槌过头、双槌背击、急转点锣等动作，都与瑶民在山路上行走时抬高脚步，脚尖用力，以及腰部扭摆等姿势有关，是瑶家人的生活再现。

金锣舞出瑶家欢，每年除夕到大年初二，随着“咚咚咣，咚咚咣”铿锵的锣声在瑶寨响起，人们便在晒坪上踏歌起舞，沉浸在金锣舞欢乐的海洋里。说到这里，他意犹未尽，手舞足蹈，即兴模拟敲锣动作，现场跳了一段精彩的金锣舞，让我们大饱眼福。

三

采访完阮桂陆、阮世伯两位传承人，我们从村部出来，村里有几位老人正在树荫下乘凉聊天。一位80多岁的瑶族老者，给我们讲述了金锣舞形成的动人故事：

相传很久以前，在田东大石山区的一个瑶寨里，住着一位英俊、勤劳、善良的小伙子旨维。寨里山深野兽多，但他仍勤恳耕作。这一举动被一个山里女子瞅住了，山里女子一连十多天都跟随他耕作，两人便在劳作中互生情愫，终成眷属。一天，夫妇俩上山打猎，山里女子听到远处洞里传来锣鼓声，便寻声而去，但却迷路了。迷路的山里女子在洞里发现十面亮光闪闪的金锣，有一群仙人在敲锣跳舞。待她走近，仙人却消失了，留下了金锣，她随手捡起金锣，竟奇迹般地与丈夫重逢。丈夫怕多事，让她把金锣藏了起来，没想到这一藏就藏了十多年。

有一年，村里粮食大丰收，村民们集体庆贺。山里女子很高兴，就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金锣，学着仙人的样子跳起舞来。村里人听到金锣声，也围拢过来一起跳舞，大家跳得兴高采烈，锣声越敲越响，锣声传到了京城，惊动了皇上。皇上派出钦差到瑶寨来调查，钦差来到瑶寨一看，原来是村民们为了庆贺丰收在跳金锣舞，立马向皇上禀报。皇上说：“这是好事啊，就赐给他们每年跳金锣舞来欢庆丰收吧，但是声音不要敲得太大了。”于是，村民们便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打锣棍尖头上缠上红布，包裹成圆头，这样敲出来的声音就不会太响太刺耳了，而且声音还变得更沉稳动听。此后，瑶寨村民每年以跳金锣舞的形式庆丰年，金锣舞就这样流传下来。

四

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布努瑶群众用自己的聪明和智慧，造就了多姿多彩的 “三金”瑶族文化，金锣舞便是其中的一朵奇葩。如今，金锣舞不但是村里瑶族群众的一项文化娱乐活动，也成了田东县重大节庆活动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据统计，梅林村金锣舞艺术团参加县内外演出活动130多场。2018年12月26日，在第十一届中国旅游电视周优秀旅游电视节目暨“大美百色·幸福田东”旅游电视短片表彰晚会上，瑶族金锣舞得到展出；田东县金锣舞代表队参加第十二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广场歌舞比赛荣获金奖；2024年3月17日，瑶族金锣舞亮相中甲赛场，向球迷们展示了非遗文化魅力；田东县历次举行的民族团结联欢会，瑶族金锣舞《开锣》成为重要节目。

艺术需要传承和与时俱进，民间传统文化的保护和传承，离不开非遗传承人的助力。为了解决村里金锣舞传承后继乏人的问题，阮桂陆、阮世伯两位传承人把目光放在下一代青少年身上，经常到梅林村小学和陇穷村小学传授金锣舞技艺。2023年9月，梅林村小学并入作登瑶族乡中心小学后，阮桂陆、阮世伯定期或不定期来到学校教学生跳金锣舞。在学校和老师们的共同努力下，60多名学生掌握了金锣舞的动作要领，跳起金锣舞来有板有眼，韵味十足。

此外，村里的金锣舞艺术团经常到县外表演，展现金锣舞的魅力。更令人鼓舞的是，县、乡有关部门采取有力措施，成立了十几支金锣舞队，扩大演员阵容，在全县形成了浓厚的金锣舞文化氛围；田东县文化馆在梅林村传承基地三角屯建立瑶族金锣舞传习所，传授金锣舞技艺；作登瑶族乡在学校开设民族文化传承教育课，开展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教育。经过数年传教和多方努力，全县金锣舞后继有人，新一代金锣舞人正在茁壮成长。

曾经逢年过节才有时间跳的瑶族金锣舞，在阮桂陆和阮世伯师徒二人的共同努力下，由梅林村向全乡各个村蔓延扩大，壮族聚居的村子也纷纷组建金锣舞团队，向阮桂陆、阮世伯两位老师拜师学艺，瑶族金锣舞成为作登瑶族乡各族群众强身健体的广场舞，成为民族文化认同的桥梁。金锣舞不仅在梅林村流行，还广泛传播到周边地区，成为布努瑶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是一种地域性民族文化形态，而且发展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从小山村走向全国大舞台，成为中华民族文化遗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金锣舞是布努瑶人民在长期生产劳动过程中，创造出来的具有浓郁民族特征和独特艺术形式的民间传统舞蹈。这种舞蹈不仅是布努瑶人民文化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他们共有的精神家园。金锣舞是布努人的根，也是布努人的魂，是布努瑶人民对本民族历史和民族文化的特殊铭记、情感寄托和文化传承。

舞以咏志，锣鼓传心；山人与共，星汉灿烂。在莽莽的群山中，在边远的壮村瑶寨里，金锣舞犹如一道璀璨的民族文化星光，在坚持文化自信的新时代里薪火相传、延绵不息。

（作者系本报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