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作为一种音乐形式,是情感的艺术,也是听觉的艺术。它具有声情并茂、以情动人和潜移默化的功能,是实现审美体验价值的最佳载体。山歌富含情感,它是歌者个体情绪的自然流露,是日常情理的民间表达,是生产生活的智慧结晶,是引发听者情感共鸣的艺术媒介。列宁曾说过:“没有‘人的情感’就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人对真理的追求”,人不能没有情感,也不能没有歌声,歌声中有道不尽的情感,情感也在歌声中传递和升华。故所谓歌者,唱也,唱其情,吟其意,达情以咏志也。柳州人民自古就爱唱歌,迄今为止歌声不绝,歌者辈出,山歌在柳州已形成了绵延不绝的传统,恰如滔滔春江水流淌千年。提到柳州山歌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刘三姐。探讨柳州刘三姐及其文化,就需要深入探查因刘三姐而形成的歌仙意境。
何以形成刘三姐歌仙意境?
这是因为神话的隐喻性和象征性在历史的长河里,又大多是以集体无意识的原型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原型是作为一种意象、象征、母题、符号或仪式,透视出社会历史、心理文化等多方面的典型特征。一般地说,神话是一个民族或一种文化的价值观念和情感需求的折射和体现,具有一种隐喻性和象征性。在艺术思维方式上,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审美主体已经由原始时代的无意识阶段过渡到有意识阶段,人与社会、与自然的象征联系方式完全是自觉的。所以,原始象征思维的直觉特点被今天的象征思维形式所融化和继承。艺术审美活动以象征思维作为重要手段,艺术是象征思维表现的重要载体。在文学和艺术创作中,人们也会经常运用象征思维对某一原型或相关要素进行重构和想象,从而形成一种典型的、原初性的、反复出现的、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的意象、象征,即意境。刘三姐歌仙意境事实上就是象征思维意境的典型案例。
关于刘三姐成歌仙的传说版本很多,主要有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说:“刘三姐”其人源自今广东客家人聚居的梅州松口一带。相传唐中宗时,松口上坝头有个著名的女山歌手,名叫“刘三妹”。她不但聪明伶秀,而且有一副好嗓子,善长随口编歌。由于她名声远扬,许多歌手都慕名前来和她对歌,但没人能赢她。一天,“刘三妹”和一群村姑正在河边洗衣,忽见远处摇来一只船,船还没靠岸,一位秀才就忙问“刘三妹”在哪里?说要找她对歌。“三妹”问:“你有多少山歌,敢和她对?”秀才指着船舱唱到:讲唱山歌涯就多,船上载来七八箩。拿出一箩同渠唱,唱到明年割早禾。“三妹”听了暗笑,随口唱出:河唇洗衫‘刘三妹’,借问先生哪里来?自古山歌从口(松口)出,哪有山歌船载来?秀才词穷败走。因“从口”与“松口”谐音双关,从此,“自古山歌从(松)口出,”便成为客家山歌的名句,“刘三妹”的名字也随之传得更远了。
其实,传说中的古山歌,与今天原生的松口山歌,都为四句七言的结构形式,风格和特色也大体相同。基此推断,客家古山歌可能产生在唐代,因为它与中国诗歌形成盛世的时间相吻合。唐朝是中国诗歌发展的辉煌时期,客家古山歌作为当时地处一方的民间歌谣,也不枉为红杏一枝,为盛唐诗歌的满园春色再添一道亮丽的风彩。
后来,“刘三妹”来了广西,成了“刘三姐”。著名诗人黄雨先生曾说:“广东有个‘刘三妹’,去了广西,长大成了‘刘三姐’。”广东的“刘三妹”,后来成了广西的“刘三姐”,这在广西的史籍上也不否认。如广西的《贵县志》载:“‘刘三妹’,粤东善歌女子,逃难至桂,称‘刘三姐’。”
另一个版本则说:壮族的“寮三妹”是歌神与爱神,是始创山歌的人。寮三妹是歌仙和巫神的双重身份。在寮三妹的传说中,不乏她行巫神迹的记载,如说她能放脚进灶当柴烧,如说她攀的葡萄藤被砍断后,摇几摇便能自动接起来;又说以藤作舟她能长途漂流飞越险滩,等等。众所周知。在祭祀活动中,往往是巫觋们领唱,人们才跟着唱。而作为歌神被人们信奉的寮三妹,步入民间世俗生活的步伐更大,褪去了相当部分的神性,显出了世俗的人形人性,成为家庭成员中的一员。歌唱作为人们日常审美需要,其世俗性更加突出。歌圩的择偶功能也凸显了人类自身繁衍的人口再生产的需要,于是歌圩“女儿”从寮三妹转型为刘三姐,也被赋予了歌仙的意境。
在这里,刘三姐传说是一个个言语代码排列组合起来就构成了“歌唱成仙”的情节,包括了如下几个并列的情节要素:极善唱歌、对歌、唱歌误工、拒婚、受迫害、顺水漂流、唱歌升仙。这些情节要素形成一个完整的指符,用它来隐喻了一个崇尚歌唱的社会观念。壮族视歌唱为神圣,诚如民国学人刘锡蕃的《岭表纪蛮蛮人好歌的原因》所说“无论男女,皆认为唱歌为其人生之切要问题。人而不能唱歌,在社会上即枯(孤)寂寡欢,即缺乏恋爱求偶的可能性,即不能通今博古,而为一轰然如豕之顽民。”善唱歌者被视为聪明才智的标志,博得大家的尊崇而享有声誉。在歌圩这样赛歌盛会里显露过人才智还会贏得众人的尊重,进而取得社会地位。民歌是民众表达情感的产物,刘三姐传说表达了民间视歌如命的人生观和民族文化心理。正如黄秋桂所言:“所谓的歌仙刘三姐,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不是实有其人,而是歌海之乡的各族民众寄托自己愿望的虚拟性人物,是歌唱民族的象征性符号。”
其实,歌仙刘三姐的产生是歌圩形成的标志,人们把歌仙刘三姐作为歌唱活动的精神支柱,为求得或激发创作灵感而崇之奉之。现实生活中歌才超群的歌师往往被视为“刘三姐”的化身。刘三姐是人民信仰的歌唱之神。正如民谣所云:
柳州有个鱼峰山,山下有个小龙潭。
终年四季歌不断,都是三姐亲口传。
这首流传在柳州的民间歌谣,真实地反映了柳州山歌的源远流长和它广泛的群众基础。柳州歌圩盛会绵延不绝,直至今日仍是如此。鱼峰山和小龙潭,相传是刘三姐传歌和成仙的地方。人们说刘三姐来到柳州后,遭官兵围追捉杀。附近的乡亲为救三姐而与官兵搏斗。三姐不忍乡亲受牵连,毅然跳入小龙潭中。正当刘三姐纵身一跳的时候,一条金色的大鲤鱼从小龙潭中冲出,把三姐驮住,飞上云霄。刘三姐就这样骑着鱼上天,到天宫成了歌仙。而她的山歌,人们仍世代传唱着。现在鱼峰山上尚有对歌坪、三姐岩、麻篮石等遗址。
从此,千百年来,山也乐来,水也乐,团结和谐日子好,柳州遍地是歌声,于是歌圩应运而生。
据考,歌圩是广西古老的民族风俗习惯﹐具有广泛的群众性和悠久的历史﹐唐朝时已经有了歌圩。《广东新语》卷八中载: “新兴女子有刘三妹者﹐相传为始造歌之人﹐生于唐中宗(684~709年)年间﹐年十二﹐淹通经史﹐善为歌﹐千里内闻歌名而来者……尝与白鹤乡少年登山而歌﹐粤民及瑶﹑僮诸种人围而观之﹐男女数十百层﹐咸以为仙﹐七日夜歌声不绝﹐俱化为石。”宋代《太平寰宇记》卷之百六十三中谈到窦州信宜县及昭州平乐县一带风俗时载: “谷熟时里闬同取﹐戌日为腊﹐男女盛服﹐推髻徒跣﹐聚会作歌。”
歌圩自唐宋以来成为广西各族人民一种传统文化娱乐活动的重要习俗,至今在柳州仍久盛不衰。“歌圩的活动,虽以男女欢会和对歌择偶活动为主体,但并非仅以恋情作唯一的内容和目的。它是在某种特定的观念的作用下,所举行的唱歌聚会和社交活动,属一种综合性的民族传统文化形态。”
歌海之上,浪花千层。而柳州的鱼峰山则是传说中刘三姐传歌飞升的地方,毫无疑问为柳州歌圩增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自治区级非遗项目“柳州鱼峰歌圩”经过多年的沉淀,毫无疑问成为这片浪花之上最美的一朵。也让柳州歌圩的影响力不仅仅局限于当地。自2014年起,柳州连续举办十届(含线上)“中国·柳州‘鱼峰歌圩’全国山歌邀请赛”,成为每年“广西三月三”传统节日最具影响力的文旅活动之一,也是最受老百姓喜爱的群众文化品牌。网络和年轻人的加入为柳州山歌注入了创新融合发展的动力,鱼峰歌圩IP地迅速成为网红,广西、云南、贵州、广东等省区的山歌爱好者汇聚鱼峰山下,进行对歌线上直播,涌现多名百万粉丝歌手。鱼峰山歌在潜移默化中增进了各族群众的交往交流交融、增进了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对中华文化的认同。
刘三姐作为各民族共创共享共传的中华文化符号“形象代言人”之一,在柳州歌圩盛行的背后,离不开柳州各民族对其所代表的勤劳勇敢、顽强不屈等中华民族精神的认同。柳州歌圩在丰富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同时,也增强了柳州各民族对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的认同,增强了民族凝聚力。众所周知,群体行为是由该群体特定的心理和传统文化特性造就的。善于唱歌对于各民族而言,不仅是聪敏、受欢迎的标志,也是人们向往团结共融、追求真善美的感情表达。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鱼峰山脚下“这边唱来那边和”的盛大与恢宏,有了鱼峰歌圩的如火如荼,有了刘三姐的美名天下传扬。这种“草根”属性的歌仙意境,既是民族凝聚力的集中体现和精神支撑,也是柳州人民的精神食粮和生活缩影。
从鱼峰歌圩走出去,刘三姐歌仙意境在柳州柳城县等地的壮欢中得到了弘扬 。
壮欢,是中华诗词的组成部分,从汉代刘向《说苑》载《越人歌》起就具有壮欢的雏形。清代大学者李调元辑解的《粤风》有两卷是壮欢的,可见它在中华文化中是有一席之地的,也说明它在汉壮等民族文化交流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
壮族的歌(壮欢),与苗族的节、瑶族的舞、侗族的楼并列为“柳州风情四绝”,素有“广西民歌看柳州,柳州民歌听壮欢”之说。壮族人称自己的山歌为“欢”,称唱山歌为“做欢”。欢,叙事抒怀,以歌代言,抒发情感,传情达意,祖辈利用“口传心授”的方式世代相传流传至今,历史悠久,已有千余年历史。壮欢内容多姿多彩,传唱内容包罗万象。主要内容有拦门歌、故事歌,劝世歌、四季歌、时政歌、情歌、数落歌等。壮欢以壮话传唱,有独特的押韵、平仄等讲究,在唱出民族韵味的同时,壮欢还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媒介,以歌为媒,以歌传情,共铸民族大团结。
柳州民间传统山歌文化源远流长,种类较多,主要有壮欢、桂柳方言山歌、仫佬歌、客家(即麻界话)山歌、百姓话(即平话方言)山歌等,均讲究运用韵律。其中,柳城太平壮欢二人或多人二声部唱腔旋律尤为动听,已被列入了自治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对歌时,歌手无需打底稿,都是即兴口头创作,开口便唱,出口成歌,你唱我和,用词风趣幽默。
近些年,壮欢在传承中创新和发展,并彰显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义。壮欢和歌圩已成为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工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宣传教育的新颖载体和平台,发挥着聚力文化认同,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讲好民族团结进步故事的重要作用,亦成为了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纽带。歌师们用壮欢歌颂党恩、歌唱民族团结、歌唱幸福生活。比如壮欢《民族大团结》这样唱道:
中国真伟大,五十六民族;
家家有小车,人人心飞扬。
五十六兄弟,大家一条心;
兄弟情义深,比金还宝贵。
习近平主席,提出奔小康;
十四亿人民,同走富裕路。
党领导得好,才有好生活;
全国形势好,到处都繁荣。
习近平书记,搞精准扶贫;
政策非常好,年比年好过。
歌仙化蝶,羽蝶翩翩飞遍壮乡、飞入侗寨、飞上苗岭,飞越大江南北,歌仙的故事耳熟能详,歌仙意境的团结力量在新时代进一步彰显。
柳城的壮欢播下了民族团结的“金种子”,三江的“燕之声”给习近平总书记唱起了侗族大歌《春风吹进我侗家》。
“饭以养身,歌以养心”,这是侗家的口头语。到过侗乡的人往往把侗乡誉为“诗的家乡,歌的海洋”。“燕之声”是三江侗族自治县良口乡燕茶村文艺队的名字。2021年4月27日,“燕之声”在广西民族博物馆参加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广西三月三·八桂嘉年华”主会场“同心歌圩”展演活动,受到习近平总书记亲切接见并合影留念。2023年12月,习近平总书记再次视察广西,亲切地说“一到广西,就想起山歌了”“广西少数民族兄弟姐妹阳光热情,多才多艺”“各族群众唱歌跳舞在一起,生活居住在一起,工作奋斗在一起,中华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从鱼峰歌圩到太平壮欢,从三姐传歌到三江“燕之声”,伴随着“嘿撩撩啰”,歌仙化蝶铸团结、歌圩盛会强认同的故事在新时代还在继续书写。从群众日用而不觉的日常生活,到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全力以赴,柳州歌声满城飞扬背后展现的是歌仙意境的时代力量,彰显的是柳州人民同心共筑中国梦、把民族团结的好日子放在歌里过的自信与豪迈。
作者简介:
徐杰舜,广西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人类学高级论坛创建人,广西文史馆研究馆员,广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广西科技大学研究基地首席专家。
冯丕红,广西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广西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广西科技大学研究基地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