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民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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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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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2024年5月24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父亲的肩膀

□ 吕嵩崧(壮族)
 

初中时,一个冬天的周日,父亲蹬自行车送我去县城参加作文比赛。我裹在厚厚的棉袄里,贴着父亲温暖的背。那时的公路总是上坡下坡,上陡坡时,人们一般会下车推着车步行,因为蹬车上坡实在费劲。但是那一天遇到陡坡,父亲没让我下车。我知道,父亲不让我下车步行,不仅是让我能在他肩膀下躲避寒风,还希望我把气力都留到赛场上。

因为父亲肩膀的庇护,从家到赛场的几公里,凛冽的寒风只是擦着我的帽檐儿掠过。还好,那次比赛我拿了一等奖,没有辜负他宽阔的肩膀和冻得通红的双手。

从记事起,父母就是家乡最偏远乡镇的小学教师,他们一天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父亲常常带着小学高年级的哥哥姐姐排练文艺节目。除了排练,他做得最多的是挎着手风琴为各种演出伴奏。他挎着手风琴的双肩,右肩略高于左肩,他拉动手风琴的时候,双肩会向两侧耸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我心中音乐老师的形象。

也许是耳濡目染,我竟有了一些乐感。小学时每年六一儿童节,都要进行合唱比赛。二年级又临近儿童节比赛时,父亲提出要教我作合唱指挥。他端起双肩,展开双臂,反复示范。他把珍藏多年的指挥棒交给了我。那根指挥棒,其实是一根废旧的收音机天线。比赛开始,我右手一甩,收进底端的各节天线被甩出来,天线立刻伸长、定格,成为一根指挥棒。在人们没怎么见过外面世界的20世纪80年代,这可是相当拉风的玩意儿。那时,我脑里便是父亲微微耸起的肩膀。每一次从拘谨到奔放的指挥,都如同父亲的肩膀附在我稚嫩的双肩。尽管父亲只教了我四二拍和简单的技巧,但我仍在全学区的合唱活动中一战成名。一直到初中毕业,我垄断了所有参加过的合唱比赛的指挥第一名。

应该是三四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目睹父亲写美术字。那时进入我们乡的路口竖着两根方形的柱子,就像一个大门。父亲把梯子搭在柱子上,提着装红色颜料的桶,往梯子上爬。他在梯子上似乎有些吃力,不仅双脚蹬着梯子,双手也得跟着使劲,肩膀也随着往上一耸。他用排笔蘸着颜料在柱子上写字。我忘了玩耍,仰头盯着父亲每一个动作,心想,天底下还有这么漂亮的字。因为是印刷体美术字,讲究横平竖直,他的肩膀必须端得很平。两边柱子的词儿,我记不全了,只记得一边柱子上写的是“同心同德”。这之后的很多时光,这个场景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小学二年级时,我按捺不住这种好奇,开始在方格本上写我自创的美术字。这种对美术字的迷恋一直贯穿我的初中、高中和大学生涯。尤其是大学四年,我设计了数不清的变体美术字,并让它们出现在五花八门的板报手抄报。在还没有电脑打印大字的年代,我用排笔写的一米见方的宋体字“人民教师,无上光荣”,甚至被依样制成铁皮字,挂在我念的大学进校大道的两侧。我所念的大学六十周年校庆的时候,校园里到处是我写的美术字。我先用排笔在废报纸上写出字形,学校党委宣传部再组织同学依样用白纸剪出字体,再用别针钉在红色横幅上。那应该是手写手绘美术字时代的极致。

那时候,家乡即将迎来一件大事。当地政府要为这次事件做宣传,就找有些绘画功底的父亲画宣传画。每天工作时,父亲把我摆在他画桌的一角,他则拿着画笔,蘸着广告颜料,照着手册绘画。因为是漫画,画上的人物比较夸张,但极大地激发了我的绘画兴趣。从那以后,我常在图画本上照着一些简单的图画绘画。我展出的第一幅画作很简单,画的是一只熊猫,简单得只有轮廓和黑白两色。

2018年,我刚跨上人生的一个大台阶,父亲竟猝然离开了人世。整理遗物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幅素描。画的是一个小姑娘,坐在小木箱上,两只羊角辫,两只大大亮亮的眼睛。我很少见到素描能把眼睛画得那么亮,那一定是画画的人,对绘画的对象有着深深的爱。大姐说,这是她小时候,父亲专门为她画的画像,为这,她在小木箱上安静地坐了两小时。

这是他留给我们唯一的画。其实我还见过他画的梅花和喜鹊,打底的是蓝墨水,颜料是一般的广告色,纸张是一般商店就能买到的白纸,他就是这样因陋就简地作画。

我绘画的理想,随着岁月的流逝,无可挽回地远去了。偶尔忆起,还会记得我着迷地盯着父亲的笔尖,和笔尖下魔术般的画面,我时时抬起头,看一看父亲因手拿画笔而耸起的肩。

父亲担任小学校长,学校的钢板和蜡纸就放在家里,每到段考期考前,他都会连续几个晚上趴在桌上刻试卷。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还听见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铁笔隔着蜡纸在钢板上划动的声响。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肩膀沉默而有力量。

那些日子,我喜欢从书刊上收集一些材料,比如短诗、谚语、小故事,我精心设计插图、标题和版面,一丝不苟地把它们刻到蜡纸上。然后把蜡纸蒙在白纸上,和妹妹一道,印制自己的“报纸”。多年之后,我就读的大学经常有板报、手抄报比赛,我把自小积累的本领认真发挥出来。那些年,我垄断了所有参加的板报、手抄报比赛的一等奖,尽管对手中有艺术系。

从初中开始到高中毕业,大概前后有六年时间,我脑子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念头,我用晚自习试着推敲格律,或者写小小说,这些事极大地消耗了我的时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达不到父亲的期望。高三时,父亲到学校参加家长会,结束时,天空飘起了雨,父亲撑着伞,和我一起走出教室。雨滴敲在伞面,发出沉闷的声音。他把伞向我一侧倾斜,除了飞溅的水雾,我几乎没有淋一滴雨。他的右肩,衣服被雨水淋湿后的颜色一点一点深下去,可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默默走着,我挨着他,不敢出声。我知道他的失望像他淋湿的肩膀颜色在不断加深。

父亲那天穿的中山装,被我带到了大学,有时穿着它走在校园里,会涌起挥之不去的羞愧感。

现在回想,那些年月,父亲的肩膀一定经常酸痛,因为他双肩的中间,有一个凸起的肉球,据说是吃过极大的苦,下过很大力气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凸起。从记事起,父亲常跟我们讲述他如何放弃祖屋,到县城求学;讲述他在县文工团的时候,到很远的地方演出,在野外过夜,有时还得淋雨;讲述因为遭遇变故,他和母亲背着两岁的大姐,踏上前往桂滇边界新岗位的漫漫长路。当然,还有很多经历他来不及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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