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民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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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追梦人阿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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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2024年3月22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文学追梦人阿峰

□ 吴真谋(仫佬族)
 

1

早就想写一篇关于阿峰的文章,只是半年来,家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被这些事情紧紧地缠住了,忙得焦头烂额,一身疲惫。这几天,这些事情终于全部过去了,我的心头也轻松了许多,皱纹顿开,是该写一写阿峰的事情了。

阿峰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如此牵动我的心?他为什么反复在我的梦里出现?

其实,阿峰只是罗城仫佬族自治县矿务局桥一矿的一名下岗工人。2005年的一个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朋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阿峰。

那天,我们在县城书店门前的树下相见。阿峰小个头,小眼睛,穿着一件十分陈旧的短袖,灰白色裤子。脸上有少许皱纹,沟痕很浅,但皮肤有些黑,显得粗糙。我以为他有50多岁,但后来才知道是1965年生的,与我的猜想相差了十多岁。

记得那天我和阿峰开始了第一次对话。我们相互问了名字,我还说自己是乡下种田的农民。阿峰则说他是罗城矿务局桥一矿的下岗工人。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之后阿峰说要请我和朋友吃饭,因初次见面,我没有答应,但阿峰态度非常坚决,我和朋友拗不过他,便答应了。

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话也越讲越投机,特别是关于一些文学的话题,他可以说出全国不少省市自治区的文学刊物名称,以及一些重要文学刊物的特点,用稿风格,当今中国文坛的一些流行走向和一些重要事件,某某作家的代表作是什么,某某诗人的代表作是什么,如此等等。我原本以为,一个下岗工人,连生活都难以维持,即便爱好文学,也应该是很平凡普通的一个人,万万没想到,他懂得这么多。

阿峰热爱文学,主要写小小说,也写一些散文。从1984年开始,就不断向全国各地的杂志投稿,然而20多年过去了,没有一篇小小说在公开刊物上发表,收到的是杂志社寄来的千篇一律的退稿信,诸如“某某某,你的大作我们收到了,由于来稿太多,我们杂志的版面有限,故不予采用,请原谅!谢谢你的支持!”对于这些冰冷的退稿信,阿峰一笑了之。

我对阿峰说:“退稿是常有的事,如果小说的质量达到了发表水平,我想他们做编辑的总会刊用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阿峰听了,似乎有所醒悟,过了几天,他来罗城赶街的时候,带了十几篇小小说和几篇散文给我看,我仔细看了一遍,有些篇什的确构思平平,没有新意。但有些篇什质量还可以,特别是一篇关于写父亲的小小说,写得非常精彩,构思新颖,语言干净流畅,内容丰富,细节鲜活,特别是结尾部分,令人耳目一新,我认为是一篇成功的小小说,建议阿峰继续创作投稿。而阿峰对我说:“投了20多年的稿,没有一篇被采用,我怕了,真的怕了。”后来阿峰就不再向外投稿,而这一年的阿峰生活极为艰难,不得不选择外出打工,望着阿峰消瘦的背影,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湿润了。

离开罗城的那天,阿峰还请我和韦英树吃了一碗米粉,那天阿峰吃得津津有味,粉里放了许多辣椒,吃得满头大汗,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我感慨着命运的残酷和人生的多艰,同时我又感谢上苍,让我们两个命运如此不济而又死心塌地爱好文学的人认识,相知,理解,成为好朋友,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吃完米粉,离别时分,阿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送给我,说以后创作上我可能用得着,鼓励我继续创作。望着一脸严肃、诚恳的阿峰,我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点点头说:“兄弟,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请你保重,注意身体,一路顺风。”

阿峰则说我们彼此彼此吧。

2

半年后,阿峰回来了,一身疲惫的阿峰显得更加苍老,更加憔悴。阿峰叙述他在一家大型煤矿井下推斗车,车子一千多斤重,每推一辆车到达约200米远的指定地点,老板才给7角钱,一个月下来工资也就一千块钱上下。白天累得够呛,晚上吃完饭后无事可做,只好干老本行,写小小说,6个月写了8篇,说着,阿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稿纸,递给我,上面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地写满了文字。稿子是用圆珠笔写的,虽然不好看,但字迹清晰,刚劲有力,似乎穿透纸背。我看着阿峰这些凝结心血与汗水的文字,才真正感觉到阿峰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放弃文学的人。阿峰的身上,好像有一种力量引领我,使我不断前行,忘记了所有的痛,一任伤口在艰难的跋涉中结了痂又脱了痂,在时间的沉淀中,最后自愈,光滑如初。

我不知道对阿峰说些什么才好,这时,阿峰首先说话了,他问我半年来有作品发表吗?当我点点头时,阿峰突然朝我胸中擂了一拳,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行,不像我,写出了却无法问世,这些稿子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变成铅字。”抢怒归抢怒,抢怒完之后,阿峰像个孩子似的又会心地笑了。他这个人,性格在任何时间里都异常的乐观,好像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兴奋和狂喜充满,是那种刀架在脖子上依然笑嘻嘻的人。认识他几年了,我从来没看见他忧愁过,伤心过,他是那种天生乐观派的人。平时他与我讲话,和朋友讲话,聚会喝酒吃饭什么的,总是带着诙谐幽默,每一个人都被他的连珠妙语感染着。他说:“他父亲是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人,母亲是罗城本地人,他的性格像他的父亲一样豪爽、大方,他的心地像他母亲一样善良、心肠好,乐于助人。”不像我,个性多愁善感,一半明媚一半忧伤,有些内向,略带神经质,更多的是自卑;而许多人把我这种自卑误认为是清高,使我难过至极。在我的朋友中,好像只有阿峰一个人理解我的这种自卑心理,我这种自卑心理完全源于生活的苦难。

阿峰常对我说:“兄弟,人生苦短,不要那么难过,快乐一些,高兴一些,天塌下来有地顶着,水来了有土掩着,没有过不了的坎,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阿峰虽然这样说,但我这个人,不知怎么的,就是乐观不起来,高兴不起来,天生木蔸一根,石头疙瘩一团,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来。

后来不久,某报纸创刊,这张报纸有个文艺副刊,刊发一些小小说、散文、诗歌文艺作品,而且选稿对象基本是本土作者,我建议阿峰把几篇小小说投到那里去。阿峰却几次都不敢投,怕失败。我对阿峰说:“这个副刊是专门培养本地作者的,你就大胆地投稿吧。”

经过我的劝说,阿峰动心了,他投去了三篇小小说,然后就耐心地等待,每个街日都从桥一矿步行20多里路到县城,然后等图书馆开门的时候,就进去翻阅每天的报纸,看自己的作品是否发表。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阿峰始终没有看见他的小小说在报上登出来,他有些失望,对我说:“兄弟,看来苍天是注定我一辈子不能发表作品的了,要不怎么外面的报刊不用我的稿子,本地的报刊也不用呢?”望着一脸沮丧的阿峰,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安慰他,停了好久,我对他说:“可能是稿子的质量问题,如果稿子的质量达不到的话,编辑也会感到很为难的。”阿峰听后,沉思许久,说:“太难了,算了吧。”

不久,阿峰又向县文联的杂志投去几篇稿子,谁知杂志的编辑对稿子的质量和要求更为严格,这样一来,阿峰的小小说始终没选上,更不用说发表了。伤心至极的阿峰,仰天大叫不已。

3

投了20多年的稿子,最后以失败告终,这事搁谁的身上,都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情。心灰意冷的阿峰,同样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情,但又无可奈何,又必须接受。渐渐地,阿峰意志有些消沉了,精神也有些衰退。后来,阿峰竟然有了出家当和尚的念头,这念头愈来愈强烈。有一天,他把这念头跟我说了,我吓了一跳,对他说:“万万使不得,你疯了?”然而,阿峰去意已决,我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他这个人,认定做的事情,12头牛也拉不回来。

不久,阿峰果然出家了,做了一名俗家弟子。早上五点钟起床,然后敲钟,做早课,下午五点钟敲鼓,然后做晚课,到了晚上,面壁修身。晨钟暮鼓,青灯黄卷,木鱼声声。这样的日子,没有强大的内心是很难适应的。我十分担心阿峰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我没听见阿峰叫一声苦,叫一声不习惯,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尘世,慢慢地融入了另外一种生活。

有一次,他从山路来县城买东西,看见路边一丛刺蓬下有只小猪死亡了,并已开始腐烂,阿峰看见后,动了怜悯之心,他到县城买来一把铁铲,为小猪挖了一个坑,然后用泥土把小猪厚葬了。阿峰用完铁铲后,送给了一位路过的农民,阿峰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我问阿峰:“在寺里住多久了?”阿峰说:“一年多吧。”我又问:“文学呢?全忘了吧?”阿峰回答:“不能忘,到死都不能忘。”我说:“既然不能忘,可有作品拿来我看。”阿峰爽朗地说:“有。”

没想到阿峰真的从衣袋里拿出一沓稿纸,我接过来,一数,一共是14篇小小说,看来,这小子是真真切切的的确确忘不了文学啊。虽然他的作品到现在还没有正式发表,更谈不上有什么成就,但就文学本身而言,已经是一种幸福了,我应该向阿峰学习,所有热爱文学的人,都应该向这种执着的精神学习。

那段时间,我曾去看过阿峰,他写作的环境异常艰苦,由于是夏天,天气热,蚊子多,阿峰找来两只塑料桶,桶里放水,他把水桶放在写字桌下,卷起高高的裤子,两只脚就放进水桶里泡着,整个身子几乎伏在桌子上。他眼睛炯炯有神,盯住桌上的稿纸,紧握手中的笔,横竖撇捺间,那么认真、专注。上身旧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像一块大树皮紧贴着后背,额头上的汗珠填满了深深浅浅的纹沟里,像草尖上的露水,闪着清亮的光。阿峰坦然地说:“文学就像吃辣椒一样,有些人喜欢吃,大多数的人不喜欢吃。喜欢吃的人,一天没有辣椒,就吃不下饭,仿佛辣椒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喜欢吃的人,吃一次,就辣得够呛,咽不下去。我呢?是一个喜欢吃辣椒的人,不管这辣椒辣到什么程度,即便吃出眼泪,也在所不惜。”

阿峰的房间非常简陋,除了一张床铺外,几乎没有任何摆设,床头床尾堆满了各种杂志,看见这么多的文学杂志,联想到阿峰清贫的生活,我疑惑地问:“订阅这些杂志要多少钱?”阿峰见我这样问,咧嘴笑了:“哪里有钱订它们,是在罗城街上旧书摊买的,非常便宜,每本只要两块钱,兄弟,划得来吧?”看着如此聪明又精于算计的阿峰,我也露出了笑容。

阿峰曾跟我说,他喜欢贾平凹、陈忠实、阿来和迟子健的作品。他还给贾平凹写过一封信,探讨他作品中的一些问题,可惜没有得到贾平凹的回复。在广西,他喜欢东西、凡一平和鬼子等人的作品;说他们的作品写出了最底层的人各种苦难的生活,以人民的苦难折射出社会的样貌,直击我们心灵的疼痛,这样的作品写到了心坎上。

在寺院的日子是清苦的,阿峰的身体本来就虚弱,营养跟不上,脸呈菜色,一副贫血的样子。现在,做了一名俗家弟子,只吃青菜、豆腐、植物油之类的食品,身体比原来更加差了,脑门上已不见原来的光泽,像镀上一层厚厚的泥土。整张脸像一块生锈的铁皮,挂在脑门下,两个小小的洞口闪着淡淡的青光。10个手指仿佛吊在空中的十截树枝,参差不齐,颜色不一。整个人像从地下刚刚挖掘上来似的,一点精神也没有,一点神气也没有。去了寺庙之后,阿峰从上到下完全变了一个人,唯一不变的,是他小时候父亲给他取的土得掉渣的名字。

4

和阿峰相处久了,他乐观、坚强的性格也感染着我。有段时间,我的写作毫无进展,寄出去的稿子纷纷像候鸟飞回来,有的干脆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我曾一度想放弃写作的念头。苦闷之时,我把自己想法告诉了阿峰。阿峰说:“这个时候千万别放弃,如果放弃了,那么你以前那么多年吃过的苦就白吃了。”听完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创作的意志又渐渐振作了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和阿峰又有半年时间没有见面了。一天晚上,我正在灯下看书,手机突然响起来,接听后,里面传来阿峰低沉沙哑的声音,听声音就可以判断得出,那边的阿峰高兴极了,他一定是遇到了非常开心的事。

阿峰问:“喂,兄弟,你最近怎么样?”我说:“还好。你现在在哪里?”“我现在在上海打工,来了有6个月时间了。”我说:“寺里待不下去了?”“我出来挣点生活费,挣够了仍旧回去。”我沉默了。

“告诉兄弟一个好消息,我的小说发表了。”阿峰说。“真的?哪篇?哪家杂志社?”我问。“东北一家杂志,就是那篇……”阿峰说道。

阿峰的小说终于发表了,我苦难的兄弟,他咬紧牙关坚持着,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从开始文学创作算起,阿峰整整等了29个年头。我想,阿峰已经开启了一扇崭新的门,文学路上还十分的漫长,总有一天,他的作品会四处开花,而且质量也会越来越好,更多的读者会喜欢读他的作品。

阿峰到现在还没有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阿峰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到现在也没有结婚,同样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是文学把我和阿峰紧紧地连在一起。

我们两个,可谓臭味相投。

【作者简介】吴真谋,仫佬族,初中文化,农民,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民族报》等报刊。曾获全国主题征文大赛诗歌组一等奖,两次获黄亚洲行吟诗歌奖国际大赛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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