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民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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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茶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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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1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瑶茶奇缘

□ 梁晓阳
▲本文作者(前)与罗李英在云雾山寨上用餐。 梁晓阳 供图
▲云雾山上瑶茶人家的临时住所——罗李英母亲在削竹笋。梁晓阳 供图
 

1

天鹅绒一样的白雾笼盖着紫竹遍地的垭口时,我踉跄地追上了罗李英,伸手拨了一把飘到眼前的雾气,几乎用乞求的语气对她说:“我们歇一会儿吧。”她不说话,朝一棵杂树走去,又与我拉开了距离,最终在树下站定,开始轻轻地喘气。

两个小时前,罗李英作为拉沟乡政府给我们采风小组安排的向导,带领我们一行五人从山脚起步。

“你们去公敢山上啊,山高路远,上面食物短缺,要靠无人机运送,你们一路上要听向导罗李英的话,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等候,可联系我们。待会我们会安排好食物运输,保证你们有饭吃!”乡党委的女宣委说。

就要走进崎岖小路的时候,一根一人高、比拇指稍粗的竹子伸到了我面前,一个女声说:“你书生一个,拿着吧。”我却摆手:“不用。”她却固执地举着:“听我话,这是一根竹节钢鞭,待会儿有用。”我本想再次拒绝,却鬼使神差地接了下来。

上山前他们说公敢寨不比普通的山寨好爬,羊肠道路,如果自感身体不行,可以放弃。其实早有预兆,出发前,在山脚,无人机为我们运送吃的食物。我问:“要运到哪里?”罗李英说:“你看那边,白雾缭绕的地方。”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几座指尖一样挺拔的山峰,被一圈圈像“Z”状的云雾缠绕着。

山上偶尔见到盛开的樱花、香樟树花、金银花,让山色显得绚烂。穿越数条水渍横溢、山蕉掩映的狭小岸道,再沿着林荫路走上松针遍布的山径后,人员分化就开始了,有人商量退出跋涉,有人坐在路边休息,说是等候我和罗李英原路返回。而我呢,其实也已经腰酸腿软,气喘吁吁,手上这根竹拐杖的作用更明显了,每次它伸出去,都传递给我一种支援的力量。

“好吧,休息几分钟。”罗李英一边说,一边坐在了那株杂树下。

“你要帮我们的公敢瑶茶宣传宣传。”她撩了一把额前有点湿漉漉的头发,两道灿亮的目光望着我说。

“那肯定啊,要不我来你这儿干什么?”我望着她说,“我来采风,就是想发现你们这儿的美,还有特产,然后宣传宣传你们。”

她昂首瞄了我一眼,露出柔顺的眼波。我刚站起,突然,感到胃疼得厉害,我才想起,肯定是因为早餐时贪吃了两瓶冻奶。我一歪倒在了土路上。

罗李英说:“不妨事,我们公敢瑶茶可以健身,到了山上喝了我们的茶,你的胃疼肯定就好了。”

“可是……”我捂着肚子直不起来。

“还能咋的?我背你呗。”罗李英乜了我一眼,嗔道。

“不用你背,幸得你给了我这根竹节钢鞭。”我扬了扬手中的竹棍。再次起步时,她搀了我起来,我靠在她软绵绵的臂上,心里一阵感动。一缕好闻的仿佛金银花发出的体香流进我的鼻孔。

大雾漫山,能见度不到十米。

罗李英说:“我也有过文学梦呢,读高中时我曾经看过《百年孤独》。我在山竹林里胡思乱想,我想写我们山上一个传说,为此还写了一段这样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站在双膝之间询问自己父亲的五岁儿子,香桃还会想起丈夫公敢走进白雾漫天的云雾山的那个早晨……”

“香桃?她是谁?”我连忙问道。她头一仰甩了一下长发,不经意间瞥了我一眼,开始讲述“香桃的故事”。

2

康熙三十五年春,云雾山的风似乎还没苏醒,太阳却早起来干活了,给上山的人火辣辣的鞭策和鼓励。

两小时前,十九岁的瑶族姑娘黄香桃作为鹿寨县衙安排的向导,带着柳州秀才公敢从山脚起步,直上高山瑶寨采风。

到半山腰,太阳却像一个耍奸弄滑的小伙,哧溜一声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白雾,刹那间笼罩了山岭。风也突然强劲起来,一阵浓雾漫过了他们的眼前,很快对方的面孔也糊上了一层流荡的雾影。公敢正想起步攀登,却突然感到胃疼得厉害,他想用双手撑起身体,却失去了平衡,一歪倒在了土路上。

“你怎么啦?”香桃急忙扶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

“胃疼,胃疼。”公敢额头冒出了几滴汗珠,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乡上吃早饭时,我喝了两碗油茶,因为姜放多了太辣,我又喝了生水,我本来就有胃病,长期熬夜读书造成的。”

香桃说:“我们山上的瑶茶可以健身,到山上喝了茶,你的胃疼肯定就好了。”

公敢有些吃力地想坐起,香桃扶着他肩膀出了一把力,他坐起来了。一阵吭哧吭哧的努力之后,他就伏在了她软绵绵热乎乎的背后。白雾像漂浮的厚棉被覆盖着他们。

公敢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轻放在地上。醒来抬头一望,眼前已经是一间土墙房子和几间竹棚组成的村子,几条晾衣绳上挂着衣裳,门前屋后尽是青得发黛的茶林。原来已到寨上了。

一位穿着瑶族服装脸庞白皙透红的妹子坐在十几米外一处草坪上,在摘着手中的山竹笋,地上一只小筐里,是已经摘好的露出白嫩肌肤的竹笋。

“大妹子好!”他忍着胃疼,招手朝她喊。那大妹子抬起头,朝他笑了一下。他更高兴了,觉得胃疼好了几分,忍不住又喊:“大妹子这么勤劳啊?”

“大什么大,妹什么妹?她是我妈!”突然,背后响起一声娇叱。他一转头,看见香桃,瞬间结结巴巴道:“她——她——是你妈?”

“不是我妈是你妈啊?”她急遽地又转怒为笑道:“你呀,老人都看不出来。”

“呀,死妹子,你说我老了?”那边的“大妹子”突然接口。

“你再不老,人家就追你这个大妹子了!”香桃转头嗔怪公敢。

“能怪我吗?还不是你爸整天叫我喝这个茶,说是越喝越年轻,越喝越像大妹子,这不,这个小伙子都鉴定了……”话还没说完,寨上响起了一阵笑声。

这地方的好茶,全依赖云雾,尤其是云雾山上的仙茶,一到晚上就被雾罩着,太阳出来才散去。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香桃的阿爸告诉公敢一个“秘密”:“瑶茶之所以神奇,是因为云雾山上有‘仙茶’。”“‘仙茶’?”他饶有兴致地问,“难道喝了能成仙?”

“不是,是传说很久以前山上就有那些茶树了,千万年没有枯死,十年才出一次茶叶,谁采到了,就能治百病。”

“太神奇了!”公敢感叹,“冲着能治好我的胃疼这点,我就相信山上有‘仙茶’。”

那天早晨,在竹枝围成的房里,公敢深情地说:“香桃,我跟你说个事情。我要上云雾山找到你阿爸说的‘仙茶’。”可是昨天,香桃已经答应几个采茶姐妹,一起去拉沟乡茶厂洽谈茶叶销售事宜。

“等我回来再一起去嘛。”香桃把他的脖子扳下来,吻他额头。公敢也亲了一下香桃的脸蛋,闻了闻她身上的金银花的香味,好一会儿,才说:“我一定要去云雾山,只要看了仙茶,我就有了写歌的灵感,完成县令的吩咐了。”

日头还没有出来,香桃将公敢送到屋头那棵高出竹棚子两倍的鸡爪莲树下,说:“到了云雾山看了仙茶你就回来,我可等着你回来。”他走进浓浓的白雾之中,她也沿着山路下了云雾山。

那天,到了日头滑下云雾山,公敢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日头还没出来,香桃就疯狂地往云雾山上跑,钻进了山上的云雾里,可是大雾漫山,啥也看不见,她喊:“公敢——”除了山谷回响,啥也听不到。那天晚上,香桃坐在竹棚房里无眠,反复地唱着一首瑶歌:大雾遮挡住了云雾山,神仙也拦不住人想人,宁叫玉皇大帝江山乱,万不能叫我们关系断……

一晃过了十八年。瑶民们将云雾山改名为公敢山,山上采来的经过炒制后的茶叶,就命名为公敢瑶茶。

康熙五十四年,香桃的儿子已经考上了县里的秀才,那自然也是公敢的儿子。香桃在儿子考上举人的第二年,一个春天的早晨,她也像十九年前的公敢一样,走进了云雾山,再也没有回来……

3

罗李英说完故事后,沉寂了好一会儿。直到山林里传来了山鸡的叫声:“咯咯咯咯——”

“还是上山就听到的那只,一定是母的,跟着我来了。”我故意逗笑道。

“我猜也是跟踪你,要不她怎么这么赖皮。”罗李英也笑道。

她扶住我,脚步声却变得沉重起来,发出“叱咤叱咤”的声音。我突然一阵内疚,觉得我太不像个男人了。到了溪流边,突然,我听到她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对我提出了什么要求。可是水声琤琮,我听不清。

“你说什么?”我把嘴巴凑到她的耳边喊。

“我说,你要帮公敢完成宣传我们瑶茶的任务!”她喊。我听清楚了,不知为什么心里升起一股悲壮。

“放心吧,我保证帮他完成!”我也喊了一声。我似乎听到了山间四面响起的回应。

一架无人机飞过我们头顶,我知道,那是吊我们吃的东西上来了。

拐了一个大弯,向左转,只见眼前是一间土墙房子和几间竹棚组成的村子,门前屋后尽是青得发黛的茶林,树尖上,一丛丛一排排的鹅黄茶尖喷涌而出,一种春日漫芳的景象蓬勃盛开。

无人机停在草地上,两个瑶族男人正在慢吞吞地解开无人机上的包裹。罗李英喘着粗气,却是轻轻地扶我到竹棚前的台阶边,我刚好坐在了竹棚前的石阶上。

一间土房子的外墙上,挂着一块明显经过裱装好的书法,黄色底景上书写四个黑色的字:公敢瑶茶。

轮到我喝茶了。透明像琥珀的茶汤,闻起来有一种人参的味道。罗李英不停地烧水,泡茶,一把又一把茶叶从竹筐里拿出来,放进那只古铜茶炉里,烧开的茶水“咕嘟咕嘟”响,人参的味道一直在竹棚子里荡漾。我喝了整整一下午的茶,到了夕阳落在云雾山下的时候,我的胃疼果真就好了。

“简直是神茶,仙茶,我真该为你们宣传出去。”我习惯性地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感受,并且采访了罗李英的妈妈。

我问:“阿姨,你真的是常年喝瑶茶啊?”

“是啊,我一天喝两次,一次两大碗,喝着喝着,大家都说我皮肤好了,皱纹也不见了,我也几乎没有过感冒。”她笑眯眯地说。

寨子只有八户人家,分别姓罗,姓庞,姓邓,还有跟黄香桃一样的黄姓,都是瑶族。经过罗李英的联系,每户人家采茶后都将生茶卖给拉沟乡茶厂,收入最多的黄姓人家一年超两万元,最少也有七八千块。五年前的一个春日,罗李英的丈夫和妹妹都去东莞了,丈夫帮妹妹的厂子看机器,只有自己还留在山上和母亲一起年年采茶卖茶。

我在罗李英的房里,看到了那本已经翻得残缺的《百年孤独》,一个发黄本子上写的那段模仿马尔克斯的话:“多年以后,面对站在双膝之间询问自己父亲的五岁儿子,香桃还会想起丈夫公敢走进白雾漫天的云雾山的那个早晨……”

走出房子,我站在屋头那棵鸡爪莲树下,罗李英说,人吃了鸡爪莲的果子就会像鸡爪一样紧紧抓住对方的心。我想象着五年前的那个春日,罗李英的丈夫从树下出发,走出白雾缭绕的山峰,坐上开往广东的班车的情景,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永远地抓住了罗李英的心。

我站了很久。夕阳西下,茶树由青涩变成黛色。最后,整个山岭也笼罩在天鹅绒一般的白雾里了。

听到脚步声,我缓缓地转头,罗李英轻盈走来,那是个高挑丰腴的身子。我也闻到了一缕茶香,穿透天鹅绒徐徐地飘进我的鼻孔。

【作者简介】梁晓阳,广西北流人,中国作协会员,广西作协理事,玉林市作协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出塞书》、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散文集《文学中年》等多部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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