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雪月、亭台楼阁是中国古典诗词里最为常见的意象,随着时间的流逝,风花雪月依然保持着强劲的生命力,但亭台楼阁基本已经从现代语境中剥离了,成为了“过去的存在”。这主要是因为前者属于自然造物,拥有较强的稳定性,千百年来未曾发生巨大变化;而亭台楼阁属于人造物,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下,已失去其原有的生存土壤,除了公园、寺庙等特定场域及其他历史古建筑外,很难再见到它们的影子。仫佬族诗人桐雨的新诗集《风的形状》,承继了古人对风、花、雪、月等自然景观的书写传统,以形态各异的“风”为线索,牵引出人类内心世界的丰富情感,建构了一个独特的诗歌审美空间。
波德莱尔说:“要看透一个诗人的灵魂,就必须在他的作品中搜寻那些最常出现的词。这样的词会透露是什么让他心驰神往。”波德莱尔的话,为我们打开了一条探索诗人内心世界的秘径。通观《风的形状》整部诗集,我们不难发现,诗人桐雨所选择的意象中,“风”所占的比重相当大。单是以风为题的诗歌,就有17首之多,诸如《与风一样轻》《风一直吹》《山风》等等。如果再加上诗文中写到风的作品,数量会更多。这些“风”意味着什么呢?它们是一种自然之风,“风/轻轻地吹/柳絮/如棉似雪/飞舞在幽静的小巷”(《风往哪个方向吹》),令人感到安静舒适;是一种思念之风,“盯向那扇门/每一阵风刮过/她都以为是她的孩子”(《每一阵风,都是她的孩子》),令人揪心痛苦;是一种无奈的岁月之风,“一切多么美好/而岁月把笔迹抹去/一些人也随风消失”(《岁月》),令人唏嘘不已。这些“风”,在桐雨的诗歌里随物赋形、姿态各异,或急或徐,或冷或热,或虚或实,形成了一组同词多义的意象群,展现了诗人对“风”的情有独钟,丰富了“风”的现代美学内涵。
作品中“风”构成了诗歌展开的主要线索,“风,有形也无形/取决于风遇到的事物”(《风的形状》),在与其他事物对话的过程中,也成为了诗人的情感启动装置。《六祖坛经》记载了一段公案:“时有风吹幡动,一僧云风动,一僧云幡动,议论不已,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到底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两个和尚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这时候,慧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是人的心在动。这段公案突显了人的主观思维的重要性。诗歌创作同样需要强调人的主观思维,只有将人的情感与思维融注到作为客体的事物中,事物才能真正成为审美对象,才能产生无限的诗意。在桐雨的书写中,风将落水的桃花吹回枝头,将南方的雪吹遍山川,将红月亮奇观吹成梦中的圆月,将蒲公英的心事吹向云端……诗人主观情感的介入,让“桃花”“南方的雪”“红月亮”“蒲公英”等事物具有了灵魂与生命,成为了诗人情感与思想的载体。
作为一名仫佬族女诗人,桐雨有着较为强烈的民族写作意识。桐雨的家乡位于罗城仫佬族自治县,但由于家庭和工作的原因,她长期生活在南丹县。这让她诗歌中的民族书写呈现出多元化的面貌,既有对仫佬族民间习俗的描绘,“清晨,把硬币/抛入泉眼,取水”(《取新水》),也有对瑶族服饰文化的勾勒,“把架在炭火上的粘膏汁/一点一点地/镶进那匹白布里”(《秋天,在歌娅思谷》)。她甚至将笔触延伸到了壮族、回族以及瑶族其他支系,各民族的节庆、歌谣、风俗等在诗人的文字中交流碰撞,汇成了一曲绚丽多彩的文化乐章。《蚂拐节》写壮族人在蚂拐节祈求风调雨顺的场景,“延绵的山歌/低诉着/对蛙神的/感恩与信仰”,有明显的稻作文化印记;《郭玛》写自己的回族朋友和她所吟唱的西北歌谣,“她唱着宁夏民谣《花儿》/总能把我们的内心搅得酸楚”,拓展了诗歌的叙事空间;《从一团火焰开始》写金秀瑶族支系茶山瑶的“爬楼”婚俗,“从刀山上摘下一片绿叶/放在嘴边/轻吹一曲瑶族情歌//而木楼上的姑娘/轻轻地推开窗户”,展现了瑶家人朴素的爱情观念。诗人桐雨通过民族志的方法,以参与者或旁观者的姿态,对多民族文化进行“深描”书写,必然伴随着一个“观察——认识——理解”的过程,这个过程实际上也是多民族文化交流交融的过程。她自觉将各族文化容纳进自己的诗歌天地之中,正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构建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有力实践,展现了其开阔的眼界与博大的文学胸怀。
桐雨将诗集《风的形状》分为“飞跃的藤壶鹅”“隐形的粮食”“守密的树洞”“春天的声音”四个小辑。前三辑主要书写的是家乡风物、民族文化、生活哲思等,第四辑则是对重大时代命题的真诚回应。在第四辑中,她聚焦革命历史、脱贫攻坚、乡村振兴中的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以诗歌的形式记录时代变迁之印记;语言饱含深情、铿锵有力、感染力强,给人以身临其境的强烈现场感。当然,这些作品大多是应时应景之作,或是为主题征文而写,或是为主题朗诵会而作,以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切入主题,诗歌语言的含蓄性和艺术性难免会受到一定损伤。但我们必须承认,宏大叙事总是很难兼顾主题性和艺术性的。因为宏大叙事以历史为基础,要求诗人如实地、客观地反映事实,具有严肃性、典型性,不支持太多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变形和错位。
随心而动,便是风的形状。如果要用风来形容桐雨诗集《风的形状》的整体面貌,那定然是一种轻柔的风、细腻的风。对“风”的把控能力即是对诗歌节奏的把控能力,她的许多诗行都不长,但凭借着对生活的细微观照,以及对诗歌意象的精准选择,在行与行、节与节巧妙的起承跳转之间,顺利完成了诗意的塑造与诗性的表达,如微风拂过湖面,自然舒畅,没有矫饰之感。每一阵风中都有一首诗,每一首诗中都有一阵风,这就是桐雨诗歌生成的独特机制与秩序。
【作者简介】 李富庭,广西金秀人,广西作家协会、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诗歌月刊》等刊物,入选多个诗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