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的灰烬》是2022年越南拍摄的一部具有东南亚地域风情的影片，曾在国际电影节上放映，赢得不错的口碑。影片在情节设计、氛围营造和人物性格的塑造上，精心雕琢，运用沉稳、从容的叙述格调将特殊语境下越南女性在爱情、婚姻中的生活境遇展现出来，充分运用越南的雨林环境，将水的沉静与火的爆发力相对比，将人物间的矛盾冲突渐次推向情节发展的高潮，是一部思想主题和摄影技法都匠心独运、有较大创造性的电影。

首先，“不巧”的矛盾设置。曹禺先生在设置话剧人物情节的过程中，往往以巧合的方式让人物之间生成戏剧矛盾，推动剧情的发展，以实现所谓“佳构剧”的戏剧结构。但在这部电影里，导演却以各种“不巧”来设置人物关系，以生成人物矛盾，让人物在清醒的状态下洞察自我的生活轨迹，将错综的人物情感、命运关联在一起，用来自情感的情不自禁和生活理性的推理带来的苦难，强调矛盾的合理性，从更深的层次挖掘人性难以避免的悖论。塔姆和娜安的爱情本来是你侬我侬，但后来因为女儿的溺水身亡，让塔姆对娜安的情感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塔姆始终沉浸在丧女的痛苦中，并将之归罪于娜安的疏忽。塔姆的工作是烧炭，从烧炭的火光中他找到了缓解痛苦的方法，就是用火炙烤皮肤，以致伤痕累累，在肉体的疼痛中转移对女儿的思念。后来这种对火光的依恋转化成烧蚀房子，并在火焰的轰毁性燃烧中享受快乐。娜安为了能够让丈夫从痛苦中摆脱出来，就在邻居的帮助下将烧掉的房子建好，然后再被丈夫烧掉，然后再建好，如此反复。反复被烧的过程中，娜安逐渐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最后和女儿的遗像一起烧死在房子里。在塔姆和娜安的婚礼上，东和浩相遇了，此时的东因为暗恋但未能娶到娜安而备受打击，陷入痛苦之中，在浩的安慰下，喝了不少酒。在回村子的路上，东将浩想象成了娜安，发生了关系，并导致后者怀孕，最终不得不结婚，组成三口之家。婚后，东对娜安的念念不忘给浩带来巨大的痛苦，但她对东的爱又让她无法向东诉苦，甚至悔恨自己无法代替娜安，以至于后来渐渐性格扭曲，借助于给东叙述娜安女儿溺亡之后的悲剧性生活来获得快感。娜安的不幸给在海上养虾而不归的东带来无尽的忧伤、压抑，浩作为目击者对娜安不幸的讲述，更加剧了东的痛苦，也在更深的意义上影响到两者之间的夫妻情感，虽然电影的最后浩去了海上去找东，但两人能否心心相印却是一个悬念。正是两对夫妻之间难以解开的情感纠葛，情感的真挚与不巧的命运安排，在情理之中讲述人性深处悲凉的情感，突然而不突兀，残酷而不残忍，让这部电影充满浑厚的情感张力。

其次，对传统女性的婚姻、爱情命运的反思。整体来看，这部电影的价值观依然是传统的，属于农耕文明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面对命运的改变，女性内倾、隐忍的品格得以彰显，并最终以悲剧的方式引起观众的反思。这种价值观首先是通过妻子对丈夫无条件的爱、牺牲自我来表现的。当邻居们一再劝导娜安离开塔姆，告知房子不停失火带来的危险时，娜安却沉溺在女儿溺亡带来的负罪感里，并因而对丈夫的自残和烧掉房子的行为有了痛彻心扉的同情和忏悔，继续为丈夫的这种行为提供支持，最终与之俱焚。浩从一开始就知道东并不喜欢她，能够结婚只是因为有了孩子，但她依然开心地出嫁，并接受了东长期故意漂泊在海上或者忽视她的感受主动帮助婚后娜安的行为，就像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样，沉溺于这种长期被无视的家庭生活，甚至扭曲成在对娜安的嫉妒、幸灾乐祸中与东互相折磨。显然，这都是失去自主性价值观和权利的女性，受传统的爱情、婚姻观的束缚带来的悲剧。除了娜安和浩，电影还塑造了一个穿插其间的疯女人，因为被男人侵犯而发疯，在寻找侵犯者的过程中，竟然以能够重新赢得侵犯者的爱而感到欢欣，这依然是浪子回头的传统观念在支撑情节的构成。实际上，在歌颂女性的坚贞，对爱情的执着，对婚姻忠诚的同时，面对悲剧性命运的展现，影片的着重点在于对女性命运的反思，以启发性的方式，引起大家对传统婚姻模式中女性凄凉命运的关注。当然，这种反思不是一个简单的非此即彼的批判性指责，而是基于人性情感的悖论性的安排。比如正是塔姆的丧女之痛才改变了他对娜安的感情，突兀的天灾激发人性之爱的痛苦，是有其合理性的。比如老和尚的角色，他貌似一个假的和尚，喝交杯酒、吃肉，曾有世俗的情感生活。但当他看到女人因为被侵犯而发疯，侵犯者为了赎罪却去出家、念经的时候，勃然大怒。而是要求他娶了那个疯女人，对之负责，这样才能是真的救赎。这种设计是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昭示男性应有的责任心，在看似大团圆的结局中，在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冰山一样的惯性认知中，开始有了反思性的融动。这种反思还表现在西方元素的引用上，两对夫妻的婚礼都是完全西化的，婚纱、西装不一而足，形式上的现代化与思想上的传统守旧形成强烈的对比，告诉人们应该割除的不只是头上的“辫子”，更应该割除的是心里的“辫子”。

此外，相对于主题的深度，这部影片的艺术性更有魅力。为了表现隐忍、压抑的主题，影片从视听上做了匠心安排。舒缓而不拖沓的音乐节奏，生活中碎片化的细节铺排展现出温柔贤良的女性性格。女人如水，影片着意雕琢视觉叙述语言，将故事的发生始终置于雨季、河水、海洋等湿淋淋的雨景中，充分利用东南亚特殊的地理人文特征，将雨林和南方的那种压抑性景观与人物的命运悲剧融合起来；小船在河流上、海洋上颠簸起伏的诸多镜头，都让这部影片在关键的情节进展上，营造出不安的心理接受状态。故事的主角是女性，而女性属于月亮的，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就设定在夜晚，夜虫的鸣叫，高悬的月亮，晦暗不清的环境布置，用感光度更高的镜头将女性夜晚的孤独，命运的无常与凄凉等很好地衬托出来。另一方面，为了凸显女性，影片将男性设置为沉默者，男主人公塔姆、东等在影片中是“失语”的，动作性的表达居多，沉默寡言的场景更能衬托出女性依靠絮叨化解孤独的尴尬，同时也为片中火焰的爆裂、炽热提供场景上的鲜明对比。

总的来说，《璀璨的灰烬》是一部在情节、语言和结构布局上都有创新性的越南电影，对我们领略东南亚的地域风情、情感人文特征都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作者简介】陈爱中，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已出版诗集《行走的瓦片》，发表诗学论文百余篇，出版专著7部，获省部级奖项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