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日暮，我坐在河流边上，沉默，发呆，陷入寂静。

在我眺望的方向，祖父和他的马儿迟迟未出现，更别说他答应带来的糖果了。

夕阳往河面洒下金晃晃的光线，氤氲着一种极具美感的光晕，可我莫名地有种想哭的冲动。我向天空伸出胳膊，接受来自夕阳抚摸的烧灼感。一只雄鹰在附近几座高山的崖壁间巡飞，我有两种担心，一种是它将我视为猎物，另一种是它可能会一头撞进山崖——我不大相信它能自由掌控飞行的方向，它如果撞上山崖，我一定奔跑到山脚下捡起它的尸体，提回家摆放在我家母鸡和她的鸡仔面前。

下游两百米有一座水坝，圩日时，外村的赶集人撩起裤脚从坝上缓缓淌过。他们当中有人逆着夕阳光照远远地看到我，指着我对他们的孩子说：

“呐，河流边上的那个孩子。”

河流从远处的群山夹缝中缓缓而来，遇到水坝时水声不澎湃，也不孱弱。嗯，深秋时节，介于澎湃与孱弱之间的那种恰如其分的柔软与飘逸，内透一股润清之气。水声“沙沙”地在我耳际徘徊，而后沁入我的心脏，我想到河里的鲫鱼和虾，祖父和他的马儿到来之前，我决定去挖蚯蚓钓鱼。

很多年以后，我感到有无数条河流，奔串在我的血液、呼吸、肌肤，将我生命中的杂质、妄想、污浊涤荡消解。月光照进我的窗台，和水声连作一片，后来风声也融了进来，蝉虫的鸣唱也加了进来，树也发出了响动，它们组成以“水”为主题的交响曲。关于水的身躯舒展在了水上，关于水的梦境蔓延在了曲子里。我梦见了我变成无数条河流，无数条河流变成了我。

有几年的时间，为了寻找河流，我先是去了桂林的漓江，再是去了云南的怒江，后又去了广州的珠江……兜兜转转许多年后，我回到了故乡的河流，那条名叫“古榕江”的河流，那条牵着我奔跑的河流。

是的，在故乡，我如愿找到了真正的河流。

它在渊底呈现蓝黑色，很像被遗忘在人间的一条玉带。它在群山之中逶迤穿行，弯弯曲曲的身段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条正在奔向丛林深处的巨蟒，当“巨蟒”遇到更大的山体阻挡时，它迂回转入另一座山的夹缝，消失在我眺望的视线里。后来我到山脚近距离看古榕江，水却呈现碧绿色，且极其清澈，可以看到成群的蓝刀鱼在水中嬉游。我迫不及待脱下运动鞋，决定赤脚到水里与它肌肤相亲，从河水里汲取清凉之感以驱散燥热的六月天气。河水抚摸着我的脚踝，我向幽深的山谷大喊：“啊——，啊——”白鹭受到惊吓，在山谷翩然翻飞，它们的影子倒映在水面却显得悠然自得，那些洁白的云朵其实离它们很近，仿佛随时可以钻进云层沐浴饱满的阳光。那些白鹭经常往返于古榕江的两岸，随时可以“咻”地一声俯冲到水面，用它们敏锐的长喙一口叼住在水面等待落虫的蓝刀鱼。

两岸排列着许多村庄，数千户人家傍水而居，从古榕江获取生产生活的水源。古榕江两岸呈现出一幅祥和悠远的乡村图景，无论时间怎么变化，人们外出还是留守，她在这幅乡村图景中始终充当“流水”的角色，默默地勾连着两岸的村庄，使村庄变成活态的富有诗意的村庄，而非静止的乏味的村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祖父每隔一个月，就会牵着驮满货物的马从村外走来，他打着手电筒，肩上背着米粉和糖果，卸下货物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河里游泳。那时我常常跟着他，吃着他带来的糖果，坐在河岸边帮他照看衣物，远处的月光落在他的胸脯、臂膀上，他就像一匹沐浴在月光里的黝黑的马。

父母去广东打工后，为了驱赶我内心的惆怅，祖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我去河边溜达，从上河溜达到下河，再从下河溜达到上河，我们踩着日暮回家。后来有几年，祖父在每个月的十五号都要出门远行，他要外出贩马，远行一次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在他外出的漫长岁月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河岸上。

于是，从外村过来赶集的人指着我对他们的孩子说：“呐，河流边上的那个孩子。”

许多年以后，这句话竟如此生动，又如此轻盈，如此孤独，又如此有意味。是我年少时的真实写照。

三十年过去了，河流上的那个孩子远赴他乡。他乡是一座各式各样的建筑物挤挤挨挨的大城市。他每天要做的就是上好每一天的班，下班经过菜市买些菜回家，回到家后照顾一家子的生活。只是偶尔某个夜晚，等家人熟睡后，他一个人搬来凳子坐在阳台上吸烟，一边屏息倾听手机里播放蟋蟀“叽叽叽”的声音，一边抚摸漏下来的银色月光，幻想自己仍然是那个河流边上的“野孩子”。

他很想回家看望祖父。祖父已白发苍苍，就像月光一样，有了寒意。

入夜，他又做梦了。他是个孩子，坐在河边，正在观望天空中的雄鹰，聆听河流的声响。他仍然是孤独的。

作者简介 黄其龙，1989年6月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发表在《民族文学》《星火》《广西文学》《美文》等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曾获广西文学年度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