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文学作品与市场的关系不断加深,曾经一度被忽视的读者受到了更多的重视,无论文学作品是通俗还是高雅,读者的接受和认可逐渐占据了重要地位。徐一洛的长篇小说《觅儿》(发表于《作家》2022年笫12期)恰与这股时代潮流相呼应,是一部非常适合阅读,极易打动人心的作品。
大别山南麓,有一座木兰山。木兰山靠西的一座山曰荭界山。荭界山脚下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名为觅儿镇。一棵不知年份的老乌桕柏,是觅儿镇的神树。世间苦命的女人被一双神秘的大手归拢到了觅儿镇,又被当空随意抛掷,像黑霉的棉籽,散落在觅儿镇的村村寨寨。老乌桕柏枝繁叶茂,觅儿镇的女人们,却因长期食用棉籽油,导致很难生育儿子,《觅儿》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小镇上。
一口气看完小说后感觉特别憋闷,我下意识地百度了一下,发现原来还真有这样一个叫“觅儿寺”的小镇。相传是古代的一位将军在这里找到了丢失的儿子,欣喜万分,于是修建寺庙予以纪念,因而得名。传说很圆满,现实很残酷,在这个男人稀缺的小镇上,颓废和无助似乎无处不在,甚至连猫儿狗儿也显得懒散。对觅儿镇的女性而言,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生育儿子,她们将自己一生的追求都用在了努力生儿子这一件事上,一代又一代重复着同样的命运。作者撕开了社会的一道口子,让尖锐的社会问题和性别歧视问题无遮无拦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沉重压抑。
王藿香是一个为了家庭而活的母亲,唯一的儿子因被她抱着坐在坟头看了场电影而夭折。后来,她一气生了四个女儿,却再也没能生下儿子,不断地经历丈夫家暴、出轨,一路磨难,可为了生存和护佑四个女儿,她始终苦苦坚持。女儿们长大后,她坚决想离婚为自己而活,可丈夫却瘫痪在床上。在寻子路上,她求而不得。
老大春茴有幸嫁入城里,可还是没有逃脱要生儿子的命运,十五年里,她不断地怀孕、生女、堕胎,掏空了身子,甚至经历了女儿被婆婆丢弃的厄运,历尽千辛万苦,最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如此不幸的婚姻竟然是四姐妹中最幸福的。
老二夏桑几经波折,也嫁到了城里,被婆家寄予厚望要生儿子,可却诞下一个脸上有着月牙胎记的女儿,老公出轨、失业,家庭最后也散了。夏桑小时候因为烫伤胳膊上留下疤痕,所以不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长大后自卑,希望女儿有个好的未来。多年来她做过制衣女工、做过保姆,攒下所有的钱不遗余力地为女儿治疗。令人欣慰是女儿妥妥当当地有了好的前程,而她也在当月嫂的日子里找到自己的欢喜。夏桑心比天高,许多事却求而不得,此生她都以铿锵玫瑰的姿态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
老三秋艾是四姐妹中最漂亮的,却是命运最悲惨的一个,和艾草一样苦涩。本想通过早早结婚远离原生家庭的不幸,却不断地掉入火坑,三次婚姻都没有带给她幸福,唯一爱她的男人车祸离世了,唯一的儿子被拐走了,柔弱的女子最终承受不住打击疯了。求子路上,她得而复失。
老四冬苓性格叛逆,她亲眼目睹了母亲和三个姐姐婚姻生育的悲剧,不愿再重复她们的生活,发誓要跳出牢笼,不以结婚和生儿作为改变命运的筹码,不依附于任何人,最终完成了自我救赎,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的“人”。她经历了世俗所不容的旅程,始终在同这个世界抗争。
小说中的“我”,见证了王藿香一家的悲欢离合,生死别离,同情感伤之余更有着深深的无力感。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也有着自己的困顿,也一直在与这个世界努力抗争、努力和解。30多年来,尽管“我”一直试图忘却故乡那些粗鄙落后的世情,却始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盘根错节的故乡情结,所以在婚姻失败之后,再次回到觅儿镇,寻找失去的自己。
徐一洛的长篇小说《觅儿》融汇了厚重的生殖繁衍和子嗣文化,文中五位女性的名字都各取自一味中药材,甘苦百味,尽释其中,她们在寻找儿子的同时,也在遗失和寻觅自我。
当今社会,大部分女性已经不再需要依赖父母或丈夫的供养,她们更加注重事业和生活品质。虽然当中只有极少一部分能够成为女强人,但她们的生活追求和努力已经明确展示了女性在进步,女性不再是容易被欺压和歧视的弱者,也可以在各行各业担当重任。可是在一些偏远地方,经济不够发达的地方,还是有许多需要我们关注的女性问题需要解决。那里的女性可能会为了婚姻生育而放弃学业事业、放弃自身的健康,为了维系男人的面子而放弃与亲朋好友的交往……要让女性在社会中受到尊重和重视,她们必须学会自尊、自爱、自强和自立。《觅儿》中,作者将女性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与现实中充满坎坷的抗争相互交融,在个人生活环境与时代的变迁中,呈现出一个又一个坎坷起伏的人物故事与情节,反映出中国社会从封闭走向开放,中国女性不断觉醒转变的全过程。
作者的文字坦诚干净,一开始便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细细讲述起觅儿镇的过往,然后一层一层地剥开那几个女子的命运,偶尔插入自己与她们的交集,这样的方式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深入其中,有一种无法抑制的代入感,仿佛就在这些女子的身边,悲悯地看着她们犹如贫瘠山崖上开出的几朵小花,在风刀霜剑中弱弱地摇摆着,与这个世界抗争,想要生存繁衍下去。小说没有过多的炫技修饰,甚至也没有过多的表达自己的观点,作者只是将自己摆在和角色相同的环境里,面对相似的人生抉择,一起重新审视生育问题和生命价值。
除却社会大环境,其实生育问题的平等,并不在于性别本身,而在于女性对于性别意识和权力的选择上,如果一个女人,不能自立自强养活自己,甚至从一开始就在潜意识里拥有一种通过婚嫁换取人生依靠的思想,那么她必定会进一步失去生育的自主选择权,甚至还会沦为生育的工具,彻底失去了自我。小说中的王藿香、春茴、秋艾便是这种思想的受害者,她们始终把育儿作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而夏桑已经有了觉醒,开始尝试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冬苓和“我”则打破了这种桎梏,即便内心深处还有着戚戚然的哀伤,却已经把握住了自身的命运方向。如今社会处处皆是繁荣景象,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更是有了百年的历史,可重男轻女的思想依旧存在,现实不断地提醒我们,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觅儿》虽然是一部长篇小说,却有着纪录片般的真实感,苦难与希望同时触发了作者的创作灵感,透过她的文字我们看到了作者对普通女性命运的人文关怀,对美好人性的深情呼唤,对人间真善美的执着追求。所以很欣赏徐一洛这样有良知有责任感的作家,他们已经自觉承担起对现实疼痛和生存之痛的深切关注和体恤,对良知、道义、尊严与灵魂的呵护,对生命本体的价值关怀。
【作者简介】 蒯天,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江苏省散文学会执行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