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的稻田,约莫八亩,连片,在村北面的一片矮山脚下,经年累月地肥沃着。
七叔的稻田,一年两造,从未丢荒。年年丰收的时候,七叔都会朝稻田致一鞠躬礼,嘴里喃喃有词:仰赖土地,仰赖土地。神情如信徒一般虔诚。
七叔常说,稻田是农民的命根子,丢不得。有田种,不愁挨饿。七叔的想法,几十年如一日,倔着。七叔今年已经沾着古稀之年的边,但身体硬朗精气神饱满的他,依然不惜汗水地种田,并且养了头黑水牛耕田。七叔也常说,牛对种田人有恩哩。说这话时,七叔的双眼,是满满的情,语气带着对牛深深的依恋。
七叔有四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是耕田种禾的,都外出打工。但七叔每每收了稻谷,除了留够自己的口粮和卖些换化肥及日常所需钱款外,余下的都平分给四个儿子。当然,七叔绝不会忘记给我也留百十斤白花花的新米,笑呵呵地搬进我的轿车尾箱……
古话说得实在:手里有粮心不慌!
每年插秧和收割时候,我都会请三两天假,连同周末两天,回老家去,与七叔同食同住同工。虽说是三同,但我自然是看得多说得多,累筋累骨的活是真的少忙乎。但七叔却格外高兴,那种神情,仿佛我是他铁定的耕田传承人似的。我呢,自然也是十二分的欢欣与愉悦。
七叔与稻田的感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脐带一般的情,是血缘一般的情。
七叔曾抚摸着金色的稻穗对我说,他喝下的第一口奶,都带着稻香哩。
七叔读书不多,小学毕业就种田。不像我父亲,当了兵又读了大学,吃上了皇粮。然而,父亲却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七叔历来尊重。打小,父亲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能看不起种田的七叔。即便你今后大富大贵了,也千万不能看不起七叔。看不起他,就是看不起土地。一个看不起土地的人,就是忘本的人!或许,正是谨记了父亲的话,到如今,我依然常常回老家与七叔“三同”。是七叔让我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血汗内容,体悟到那句“土地是公平的,只要你给予足够的汗水”的哲理。
一年之计在于春。脚踏新泥,春耕春种,大地蓦然间生发出鹅黄粉绿嫩红蓝翠;莺飞草长,发烫的阳光中,夏粮归仓立即又夏种。吃过中秋节的月饼,晃眼就是秋收……七叔乐在其中,或种或收,总是意犹未尽。然而,七叔也有愁思也有揪心的时候。
比如,夏天里,禾苗茁壮的时候,遇着连日大雨,七叔油光铮亮的眉心就会显出一个清晰川字纹。一夜之间,大水顺着山沟沟涌下,将稻田旁的水沟灌得满满当当,继而倒灌入稻田里,汪洋似地将葱绿的禾苗劈头盖脸泡着。每每遇着此情此景,七叔的心就会被一丝一丝扯碎,独自一人在稻田的一角隅,淋着雨求天公作美!雨中,七叔那双奢望的眼眶潮红……九月秋风起,刚刚灌浆的稻谷最为招人喜爱。假若此时遇着寒露风,稻秆被压弯,稻穗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着垂头埋脸,时间一久,谷粒就不饱满,秕谷就多了,一季的收成自然就减少了。爱稻田如命的七叔怎能不临风愁心?
至于虫害,像稻蝽蟓、蝗虫之类,七叔是没有几多愁的。因为有各种各样的鸟,它们都铆足了劲儿,为七叔的稻田除虫。还有沟边青草丛中的青蛙,夜幕一落地,就会唱着蛙歌,敏捷地钻进稻田里享用各种虫子摆设的盛宴……
七叔耕种的稻田的三面,是国家的水源林,四季苍绿。青山延延绵绵,望不到尽头。正应了那句“林子大了,就什么鸟都有”的古话。鸟儿一多,吃量自然就大,稻田里的害虫就成不了气候,作不了威势。
七叔的稻田,从不摆设稻草人之类的驱鸟神器。就连吱吱喳喳的麻雀,都被七叔尊为贵客。对鸟类,七叔从未有过虎视眈眈,或者起过杀意,连驱赶都不曾有过。甚至,七叔与闯入稻田的各种大小野生动物都友好相处。我不止一次地见过七叔用草药给受伤的鹭鸟治伤,见过七叔于风雨过后给从鸟巢里摔到地下的小鹭鸟喂食……
金秋的阳光贺喜似地洒在金黄色的稻田上,秋风吹过十分凉爽。成群结队的麻雀赶圩似地一批飞走又一批飞来;斑鸠像恋人般结对飞临稻田;原鸡大大方方地展开彩色的羽翼,一头钻进稻海;白鹭探着长长的曲颈望向沟边的浅水……鸟儿自然是首先觅食蚱蜢、禾虫各等,然后慢条斯理地啄食稻谷。对于鸟儿对稻谷的“巧取豪夺”,七叔从来不心疼。还有,沟边的灌木丛里,时不时地会有蛇窜出来钻进稻田,七叔不打不赶,任由蛇们从从容容地寻那鼠踪鼠迹。至于从远处乔木冠上飞来稻田上空盘旋的猫头鹰,七叔更是求之不得。有蛇和猫头鹰出没,老鼠自然就少了。还有稻田旁这条四季不断流、清澈见底、杂草矮树掩映的水沟,总有小鱼小虾若隐若现。七叔自己不抓,偶或有背电鱼机的稀客入侵,七叔立马手机报警。为何?七叔说,有鱼有虾,翠鸟和鹭鸟就会被吸引来。鸟是很有灵性的,宜居宜食的地方,鸟就会越来越多。鸟越多的地方害虫就会越发的少。
七叔的话平平常常,但细思,却包含着许多自然生态哲理。
此时,身旁的水沟,正有一股流动的清幽之气,与炎暑烘烘的热对撞,“冰火两重天”的感觉沁人心脾。我在田埂的这一头,七叔在田埂的另一头。这一刻,七叔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几只身影轻逸曼妙的鹭鸟出神。其实,七叔还有一件烦心事,从未对人表露过。
记得有一次,我问四个堂弟,为什么农忙时不回来帮他们的父亲插秧或收割?四个堂弟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都不会犁田耙地和插秧了,打工一个月的工资,都可以买半年的粮食了,年轻人谁愿耕田种稻?”
我一时无语。蓦然就想:古人云,但存方寸地,留予子孙耕。岁月枯荣人亦老,当有一天七叔老到不能在田里耕作后,他的四个儿子,还会继续耕种他留下的田么?我不耕田,你不耕田,他不耕田,田地丢荒了摞荒了,大家去哪里买粮?
离开稻田准备返城时,已是夕阳西下。金色的夕照,从西面的青山往稻田抛洒,撒在金色的稻田上,融在归巢的各种鸟儿唱晚的鸣啭里,有声有色地生动着。七叔迈开碎步,踏着稻穗簇拥的田埂,朝不远处的水沟旁正在啃草的黑水牛走去,追随七叔左右的大黄狗,卷舌舔了舔嘴唇,轻声犬吠几声;黑水牛抬起头,朝七叔哞哞了两声,它那油光铮亮的脊背上,三只牛背鹭正在用长长的尖嘴梳理白色的羽翅……
稻田很美,像油画一样。
【作者简介】 徐仁海,防城港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民族报社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