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虎入诗,古已有之,追溯到《诗经》里的《大雅.常武》篇:“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诗经.小雅.小旻》篇:“不敢暴虎,不敢冯河。”唐之后,咏虎诗篇渐增。唐代杜甫的 “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宋代孟宾于的“众星不如孤月明,牛羊满山畏独虎”,都把虎的霸气王气乃至凛然之气表露无遗。虎,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化符号及既定形象,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的标识,其意义是不需敷述的。广西70后诗人高作苦,在日趋琐碎凌乱,委靡向下的诗坛,以虎伺心,明义表身,创作100多首大型系列虎诗,以“虎”为镜像,在卓敏见识中显露出超然的人生追求。
(一)
诗歌是情理抒发的产物,如何处理好情理和人物的关系是一门大学问,没有技高一筹和大胆的手法难以把控,为此,高作苦做了有益的探索。
在《一只老虎到省城》中,“一只老虎到异乡,空气水分一样/凶猛与咆哮一样,熟悉的猎物/在文字中奔跑,并在他到来之前/四处逃散,风云亦会散尽”,挟文字为虎啸,以身伺虎,诗人以广西著名作家朱山坡为镜子和榜样,在寂寞的文学道路上把手相握,从小城到省会乃至全国一路狂奔,把文字的理想远播他乡。《重阳有虎》中令人窥探到诗美之力——“重阳有虎,他吞噬/十里八乡,夕阳晚照,吞噬/九十九座青山,独留一座/供我凭吊、祭拜、倾泪如雨/父亲,您恨我入骨/那就放我归山吧。让我赤膊磨掌/与虎搏、与天斗,舍生忘死/您且移步晃荡的枝头,乐一乐,把江山压低/再低一些,您就够着我了/托我一个离奇的梦,折叠我、灌注我、让我/遨游九霄之外,做一回恶鬼/让我反复斩杀一只猛虎,并找回真身”,真气灌注中,诗人没有一味续写舐犊情深,在父子看似商榷的灵魂式对话中,包含着两代人对命运的深切探询,读起来蚀骨烫肉,让人潸然泪下。虎在这里是一个柔软的词语,因情深而动容,因心有不甘不舍而被深深寄托,艺术之美得以集中显现,陆机在《文赋》中提到的“诗缘情”,得到了有力的佐证及支撑。
(二)
具体时代具体地点刻画形态各异的老虎,高作苦系列虎诗里,类似的探究让人侧目。
“蘸几斤秋雨,三两火苗/一撇一捺,把浔江送给大海/老虎登船,我则登上历朝历代的老虎/抚摸他,接管他体内的风风雨雨——《老虎自画像》”,作者以老虎接通朝代的来龙去脉,力图拓展张扬出时代的风雨。《虎有其难》里,作者在七孔桥披散的瀑布前寻找老虎的前世今生,一场艰难的回溯并没有影响诗情美丽:“到哪里去找回这样一只老虎/找回他的前世今生:七孔桥披散的瀑布/最艰难莫过往回走,往上走/一只老虎溢出自身时,山色已改”。《重温虎跳峡》诗人置身云南香格里拉,孤身犯险,放飞魂灵,用梅花和春色画虎,妩媚俏丽又带英雄气:“今日,我又披头散发,冲冠一怒/我从青海来,欲往东海去/每一只大街小巷的老虎/且留步,借我几枝梅花丈量春色”。种种老虎不一而足,各具特色和艺术魂灵,相互牵结交错,彼此较量补充,大大填补丰富了虎的既定内涵,在虎的纹路里勾花描金,用虎威声色震慑出诗的心魄神志。
(三)
托物言志是诗歌常见技法,高作苦系列虎诗做出了优异的表率。
一般来说,感触越深,精神的反响越大,投影就越强烈和收到震人心肺的效果,在此我理解为“形神毕备,生气贯达”。“今天,我要在一只老虎体内/翻滚,挣扎,力图摆脱他/其实,我做过无数次,类似的动作/还差点扼住了白云的叹息/差一点点,我就成功变身猛虎/旋即又失去他,以及/他脚下的万里江山,老虎擒获的/也不过是一个空空如也的我——《出虎记》”,此诗展现的,就是一种全神贯注,生气腾达的精神维度,诗人化身猛虎,在腾挪扑杀交织厮磨之中,完成了对自身精神磨难跨越性的一跃,同时以诗为投掷物,及情,及意,及物,及时地展现自己开阔的志向,其诗思放旷,想象奇崛,豪气云天,在沉着挥洒间折叠出的虎影冲出体内,瞬间爆发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令人过目难忘。在《平阳虎》里,“这是寂寞的一天或一年,漫长的战线/插满旌旗,回炉的平阳虎想说什么?/我留意他烽火的口型、寂寞的神情。一只/被平原拧紧的老虎,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此诗诗性十足,构象独特,意深义远,浓缩的诗的汁液像盆热烈冷峻的铁水浇头而下,把人瞬间定格并展开邈远神思。《骨折的老虎仍是动词》:“受伤的老虎岂能做猎物、做宠物?/风雨可一笔带过,撕破城墙,一路狂奔/他三千里来与我相会且痛饮一晚”,诗题和内容先锋意味浓郁,充满金声铜震的效果,让诗思溢出体外,并找到了胆气式的回声,有一种壮士断头不断腕的悲壮。“我还爱上,弓箭消失的力量/猛虎睡熟之后,宁静的山林/我爱上斑斓,血腥,难忍的寂寞/是谁,带来陌生的空山烟雨?——《老虎老虎我爱你》”,此诗以寂寞喻虎,有意思的是,诗人抛下所有盔甲,参透了“寂寞”乃是“斑斓,血腥”的色泽,没有很深的阅历悟力很难领悟,也表明了“诗即思”的真义。《一只老虎与大海厮杀》中,“一只老虎倚仗他的凶猛,与大海厮杀/他试图杀死大海的洁白、蔚蓝、远和近/他利用反反复复的波浪不断进攻/在大海的喧哗和暴怒里,他不知自己置身何方”,诗人以虎杀海,用一生去和大海作无效的搏斗,埋下了“个体”的无力和渺小,悉知人生的某些不可为。在诗结尾,“这只狼狈不堪的老虎,最后化身礁石/成为大军压境的桥头堡,成为大海/撕咬不烂的/最后一道关隘”,即使注定徒劳无功,诗人也会让老虎巧妙化身礁石堡垒,昭示于人生的艰难苦涩处,成为关隘式的撑杆,这就是虎精神和大气魄!而《绝望之虎》里,“是生活的碎石,垒出积重难返的老虎/是那些伺机开火的阴谋家/与虎谋皮,画饼充饥/拆除一座海市蜃楼又重建一座”,诗无一句有杀气,却字字鞭挞入里,是在场者对歪曲的申诉,让与虎谋皮的阴谋家一招即化!精炼,凝达,机锋,敏锐,拈一字则风流毕现,这就是诗歌的魅力所在。高作苦饱含钙质的诗句,放出一匹匹生动传神的老虎,提神醒心,让幻影式的虎形一经碰击,既触到生命的冰点和痛处,又能准确找到高度和发轫之初,让诗发散出峻冷的光芒,直抵沦陷的心脏,有治病救人般的神奇疗效。
高作苦的猛虎诗,其剪裁、构建、呈现、分辨、标识以及思载能力,技法的成熟和诗的结构旨义,都相当稳定。目之所及,在中国当代诗坛,对同一命题如此集中、自觉、大规模、高维度书写的,是众多诗人中的“极个别”。能够以一个物象集中呈现万事万物,纵横天地人间,并力图建构适合自己生存及文字扩张的标识,有具体印象亦有烙印式的标记,有星象般的照探意义及引领作用,这在全国诗坛,都是极为罕见和突出的。我相信,在未来更辽阔的诗歌版图中,他能够独力挑起一方旗帜,以虎的声色骨气投掷于虚空万端,既能在母语的版图畅快遨游,亦能在精神的场域斩获座座高峰。
【作者简介】 陈一默,广西作协会员。有诗歌和评论作品发表于《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广西文学》等。曾获《广西文学》年度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