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清明时节雨纷纷，人们祭祀祖先，寄托哀思，祈求安康；“壮族三月三”歌舞飞扬，各族群众开展丰富多彩的节庆活动，八桂大地洋溢着一派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本期诗会以“最美人间四月天”为主题，向鲁迅文学院广西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的师生约稿，他们积极响应，创作出一批优秀作品，本期选登其中14位诗人作品，以飨读者——

旧时山河

拓 夫（壮族）

老虎岭和鳌山在东

古松山和古窦山在西

河敏河居中

自南向北流

这片山岭之间平地

阡陌纵横，壮语和客家话共处

甘蔗和玉米轮作

像儿童习字的旧纸

像老人掌间的纹路

黄绿之间，缺一种白

白是水，田水

天旱日久，水库干涸

家乡的鱼多年音讯全无

二伯说：这片田呀，

下一场大雨才能活过来

活过来的田里能照见天空

能抓泥鳅和塘角鱼

最重要的是能让稻子

由青变黄

让吹过村庄的风

灌满稻香

能让斗笠下的人抬起头

还是旧时模样

侗家姑娘

杨碧薇

日子在她们的发髻上，长出森林香

长出深山鸟鸣，鱼排成斜线跃出江面

花苞做成了耳朵，垂挂两滴滢露

唇和桃腮之间的春意，如雨后的寨子饱满起伏

全身都颤动着银片的玎玲

多少柔情，才能把金属锤炼出树叶的轻盈

“美丽的女子，当午热褪去，

你们将以何样的黄昏抵御衰老的恐惧？”我问

空谷中唯有弦外的远歌

她们笑而不语

清明

唐 允

直至下午，小马哥将杯子喝空，用竹管

帮老头儿捉一只蜜蜂，干瘦的小姐姐仰着头

消失于沙沙的笑——一会儿她又出现

在一张滴水的抹布旁，望着窗外

——啊，野孩子扔出石头，落在远远的河中

岸上的坟墓新来了三五个人影，野草无尽

天空乱成一团

她转过身来，暗暗记住一根永不可见的野草

大黎村

卢悦宁

这是祖父的村庄

父亲的村庄

也是我的村庄

祖父种下作物

风吹稻浪、瓜果飘香

于他只道是寻常

父亲种下自己年少时的汗水

走进风起云涌的八十年代

而我只是偶尔还乡

只能种下我所感知到的

鸟鸣、蝶舞、月色和花香

为家园里的事物写下四时月令

一万个春天

卢鑫婕

三月，不宜出门

也不想再见外面的世界

为了节约时间

她找到最近的一家发廊

将勒紧她的长头发

全部剪掉，就当告别

真丑啊，看到新形象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

原来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啊

晚风挠挠她光滑的后脖颈

“春天总是瞬息万变的，

给她一点时间吧，像万物一样生长。”

碑文

李会鑫

山上起了大火，天空烧了两天两夜

松树和杉木被黄金洗过

鹧鸪和蟋蟀缄默

墓碑几乎被铁芒箕和松树的灰烬覆盖

废墟上，残缺的碑文站立

我的瞳孔愈发沧桑，接近这灰烬

记忆经历过几场浩劫

拆除老旧的砖瓦

剩下陌生的方言、河流和狗尾草

乌鸦和它的黑色出走天际

窥探神的光辉之前

想把足底的纹路刻成碑文:

他朝着黑夜呐喊挣扎，他踩着破碎的露珠逃离

他倚在异乡的栅栏感慨，他被几十个冬天雕刻

失明的眼睛有滚烫的光，铅坠一般

沉重，迟迟不肯下沉

鬼针草

李北京

黄昏深处

一座坟，没有碑文，没有香烛

只有坟前的小花，白色的

和不知年代的石头

身穿军绿色T恤的单拐男人

踉跄地走向坟墓，命运

抵不过单拐的冷漠和石块的沉默

倒下的花儿试图向墓主人

作最后的告别

然而等待它们的却是无尽的煎熬

没有人在意花儿的哭泣

就像没有人在意它的名字

一包针，是拜山人的叫法

今天我要写下它的学名——鬼针草

写下鬼针草的当晚

我梦见单拐男人躺在墓中

身上洒满了鬼针草

熟睡得像个孩子

三月天

李道芝

祖母住在水稻耕作的湖乡

过着至简的自食其力的生活

只在适当时间，穿行在亡故者中间

——离她最近的地方放些祭祀品

插上花、白幡，点燃急骤的火

压低嗓音喊出从石碑奋身腾跃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

她的眼角还流淌爱

隆起皱纹的脸上形成绳索和载重的船

仿佛站立河滩上

头颈埋向纵横交错且无法行进的幽深航道

即便如此，我未曾在稀薄的梦中

捕捉到一点她对于人世绝望悲凉的讯息

每通电话都是晴朗的三月天

你告诉我

李路平

太阳慢悠悠升起，野鸭子

走出了芦苇地，雾悄悄铺过来

树影在你的镜片里，模糊又清晰

你告诉我，死亡也是一种收获

冬天的土地如此肥沃，远处

隆起的坟包，仿佛更圆了

雾时聚时散，像有人不停穿行

你告诉我，旷野里天冷气清

听不见草木苏醒之音

太阳走出油画，伸展腰肢

你告诉我，河流对岸遍布村庄

青山尽头还有河流

清明前夕

王 冬

回乡，最后一次搭车

依赖日常经验

“你读高中吗？”

司机误判不再令我吃惊

隔着狭长小巷

雾雨，视线模糊

幼童在门口言语

一丝疑虑，一瞬惊恐

有一瞬觉得她们非人

多么荒谬，一如初中时

那次永别。他躺着

被剃光了头，老人给他穿衣

他不再拥有体温，不再柔软

我站在一旁发愣，想开口

依然觉得对话可以完成

一次拜山途中的字词指认（节选）

莫 若

清明，他在爷爷坟前倒了三杯茶、五杯酒

又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捡来的那根枯枝

轻轻托起纸钱，好让它们燃烧得更旺

鞭炮响起，一堆金银纸钱，纸衣，纸被蚊帐……

逐渐在焰火中变黑，他跟着叫爷爷领下

“要是打个视频电话”，他猛然在心里想

一岁多的妹妹还在城里，也能拜一拜爷爷

但他脱口而出的却是——

“对了，我们下次还要买一部手机，

烧给爷爷”——他用的是“烧”字

爷爷在山里长住，那座坟就成了山的记号

他是这么想的

原路往回走时

他又想起那个词语，进而宣告：

“人一老，就会在山里长——生——”

“长生”二字他已经认得，所以故意拖得很长

四月，一起读诗吧

邓 萍

顺着云开大山山脉延展

来到五里排花园一棵百年柿子树下

共读一本诗集，和着知了的鸣唱

诗心飞扬、飞扬，我在石头上极目

此小径，女子明星一般，醇度55

烟花不易冷，旗袍秀是真诚的热爱

彼小径，女子一甩头发，从人间烟火奔向仙气

飘飘

一个男子目光向上，左手相机，右手手机

抓拍所有的光芒

春光照耀，花草芬芳

蓝衣女子素手挑古琴弦，两只蝴蝶飞过

每朵花放飞四季的芬芳

每个人的灵魂散发出香气

四月，宜一起读诗，奔赴春天的光芒

清明，墓园之行

韦 苇（壮族）

他们最终抵达了那个圣洁之地

只留下了松林、杜鹃、小溪，还有活着的人

在暮色苍茫中，他们点亮星灯，带着宿命的光环

守护所有的后来者和山川

他们之中，有我素未相识的爷爷

这么多年仍然爱着未满周岁的我

我的奶奶，在天空一定有她的田地

那些飘荡的云朵，是她种下的白菜

哥哥的墓碑上写道：爱我从未衰老的容颜。

他们永远不再说话，像个稻草人一样

在有露水的清晨，泪光晶莹

每当风吹起阵阵松涛，杜鹃唱着哀歌

永别的人，就像这针尖般的雨滴

时不时地返回人间

长 兄

邓 卉

镰刀劈开遍地荆棘

扁担挑起三牲供品

这桀骜山径只有遇到最原始的农具

才会放行

他白皙的手心长出水泡，又破灭

把一种清晰的疼痛传递到内心深处

他用原本擅长敲击键盘的手

挥舞镰刀、锄头、铲子

在此之前，只有右手腕长茧

那是长年操作鼠标留下的痕迹

父亲走后，他蓦然成为这个家最年长的人

带着所有年轻人

去重新丈量一条寻根的路

手心的水泡与手腕的老茧

相逢在四月清明

他握住箩筐上的挑绳

仿佛握住父亲粗糙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