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江团岩边的大姑,生了六个男孩,没有一个女儿。我小的时候,大姑来到我们家里,和母亲聊事情,她总是感叹自己没有女儿,以后走不动了,不知怎么办。母亲摇着竹壳扇子,对大姑说,小姑的女儿小小,现在我养着。如果你真的想要个女儿,你就拿去养吧。
母亲说的小姑,是父亲的三代隔房堂妹。小小,便是这个隔房小姑的女儿。小姑嫁在我们本屯,男人是孤苦伶仃的蓝老亮。小姑和大姑恰恰相反,她生了四个女儿,却没有一个男孩。最小的女儿小小比我小三个月。小姑生下表妹小小的时候,患上了一种怪病。小小一天一天长大,小姑却只剩下包骨的皱皮。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没有诊断的仪器,很多病都称为怪病了。人一旦患上怪病,没钱医治,只能等待最后那个日子的到来。
小小不到一岁,她的母亲就离开了世间。处理后事完毕,父亲抱着瘦弱的小小,来到了我们家里。小小和我一起挨在我母亲的身边。我卧在左边,她就睡右边。我们一起喝我母亲的乳水长大。小小一直把我的母亲视为她的亲妈。
乡村有个亲约习俗。要是舅父家看中了姑家的女儿,可以定亲。舅父家要是把姑家的女儿定了下来,就会负责姑家女儿从小到大的衣服和箩背,别家就不得与舅父家定亲了的女孩子搭讪。一次在酒桌上,姑爷蓝老亮半醉后和我父亲说,老舅呀,我女儿小小和你家阿林从小在一起,等小小长大了,嫁给你们家阿林做老婆,你看行不行啊?
父亲知道姑爷说的是醉话,不搭理他。可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小小的我和表妹小小“亲约”之事,就像一道美丽的彩虹,跨在弄山奇峰之巅。我和表妹小小走到哪里,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喜欢把我们称为“一家子”。每当小朋友们叫“一家子”的时候,表妹小小总会撅起嘴皮,抓起木条或者小石子,追赶着那些瞎起哄的小孩子,嘟哝着说我和林哥是共爹共妈的,我们怎么是“一家子”。再喊,再说,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大人们看着满脸涨红呼呼喘气的小小,会心地笑了。
八岁那年,小小被她的父亲蓝老亮狠心带走了。我和小小就像一个壳子里的两粒花生米,被活生生剥离了。
母亲用蓝靛布料缝制了一个小书包,把我送进了小山堡脚下的弄山小学。
弄山小学只办到三年级。要上四年级,必须得到山外的学校求学。
十一岁秋天的一个清晨,东边的番岭山上升起了一轮红日。金色的阳光斜照于小山堡顶上,呈现出百鸟鸣啭紫气东来的迷人幻境。没机会上学的小小赶着一群羊儿路过我家门前榕树下,她两条麻花辫子垂下腰间,随着叮当的响铃声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小小转过头来,看见坐在门槛边上打量着她的我,一朵绯红的云彩立刻挂在她的脸上。小时候整天在一起玩泥巴说个不停的我们,似乎变成了陌生人。我想告诉小小,我要到山外去读书了,可话到嘴边又收回肚子里。那天中午,在大人的引领之下,我背着书包踏上了瑶王岭小路,到山外求学去了。从那以后,我和表妹小小很少有机会见面了。即使是假期回家,我们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整天混在一起了。男女授受不亲的陈规,束缚了我们的脚步。
二十岁那年,我中师毕业,回到曾经求过学的文钱小学教书。周末回家,我都要经过一个叫作弄软的寨子。和我有“亲约”的表妹小小,就嫁在那个小寨子里。此刻的小小,已经生儿育女,夫家对她是百般的好。见我过路,他们都热情地打招呼,拉我进家,劏鸡杀鸭款待我。后来,我调离了文钱小学,到乡中心校任教,到乡镇任领导职务,到城里工作。表妹小小和我的往事,慢慢消散于尘埃之中。
多年以后,我带着妻儿来到了南宁,在邕江河畔买了一套房子,过起了城市人的生活。妻子整天忙着工作,根本没有闲暇的时间坐一坐和我聊一聊,我越来越觉得城市的生活没有了乡村的纯真美好。每当这个时候,我便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表妹小小。我想,要是我不去山外求学,要是我不走进城市生活,也许,故乡的小山堡周边,会有一座属于我和小小的屋子。屋子里,火苗烧旺着,暖气飘满乾坤;屋外,瓜果飘香,百花争妍,鸟儿鸣啭,竹枝盘缠……
(作者系广西民族报社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