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家自酿的米酒被称为“土伦”。每每想到、听到、说到、写到这两个字,沁润心扉的馨香便油然而生。
错落在大山脚下的家家户户,春夏秋冬都得酿几坛“土伦”。冬冷夏凉、昼夜温差大的那方山窝窝,相传种植香糯香粳已有四五百年。米粒粗圆、松软可口的粳香和细长、晶莹油亮的香糯,成为酿造“土伦”的上等材料。
酿造“土伦”大致有十多个程序,先把香糯香粳洗净,用山泉水浸泡五六个钟头之后,再用蒸笼蒸成米饭,米饭蒸熟后就盛放在箕筐里散热,再用山泉水点洗一遍,待糯米饭降到适合的温度后,再均匀搅拌酒曲,接着装入酿酒的坛缸里。坛缸需安放在有草窝的箩筐内,使之保持一定的温度。冷天微热保温,热天降温防腐,经过七八天的发酵就酿成了酒釀,酒香微微外溢,诱得你垂涎欲滴。再过四五天,往缸里加上十斤左右的低温泉水再次进行均匀搅拌,继续让酒釀发酵一个星期左右,这时才进入到蒸制“土伦”的程序。
蒸制“土伦”,汉语音为“熬酒”,壮话音为“馕搂”。在老家每到“熬酒”“馕搂”的时候,这个活全是男人来承包的。他们先把坛缸里发酵过的酒釀倒入一个大口的铸铁烧锅里,在烧锅上安好木制的蒸酒罩,再在蒸酒罩的顶上安盖一口几乎等大的铸铁锅,并注入冷水,利用蒸馏汽化的原理蒸取“土伦”。这时,每个“馕搂”的男人都很忙,他们一边从水井挑回泉水给顶部的铁锅冷却,一边往火灶添加柴火。他们不急不燥,十分专注地掌控烧锅的火候和顶锅的水温,用均匀的火力加热,让酒釀在烧锅里不停地翻滚热浪。用火加热不久,“土伦”便从蒸罩的木滤口子涓涓地流出来,流进装酒的坛里。男人们纷纷端起酒杯,将手伸进缸坛接上一杯“头令酒”慢慢品味,扑鼻的酒香,弥漫在整个村庄。
滴滴醇香,源远流长。村头的古树下、乡村的田头地角、木瓦房的火塘边,长者们常给晚辈们道古论今,说着“土伦”前身今世的故事。在很久以前,人们煮熟香糯香粳,将树皮、树叶和植物的茎根一起倒入瓦缸,过不多久便散发出醇香的味道,经过发酵蒸馏,就酿造成了米酒,饮之甘甜柔顺,让人回味。于是先人就把上天赐给的“土伦”,广泛用在农事节庆、庆功祭奠、生期满日、婚丧嫁娶、奉迎宾客等活动。
山里人会酿酒也能喝酒,每户都储存几坛“土伦”,在耕田犁地、开山筑路、修建新房等劳作之余,在筋疲力尽之时,男男女女往往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结伴开怀饮酒。在朦胧醉意中把许多心里话掏出来,洗净了尘世的烦恼,消除了劳动的疲劳,既是意犹未尽,又是心满意足。特别是在喜事、庆典和聚会的活动中,划拳猜码的叫喊声如波涛奔腾,一波接着一波。“一心敬你,两个最好,三多吉敬,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男三女,八百高寿,九九长江,十全十美”从一到十,句句吉祥,声声入耳。那真能体会到山村大方、朴实、豪爽的气概,真能体会到山里浓郁弥香的传统酒文化。想要真正体验“土伦”浓厚的地方特色,那就到山里与乡亲们一道,在火塘边围个打边炉(俗称“火锅”),在香猪、香鸭、香菇、香糯、香粳的飘香中,畅饮“土伦”,拼上一醉方休,那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啊。
诚然,在山里喝的每杯酒,都是以酒结缘、用酒聚义,看重的是缘分,讲究的是心仪,山里从不喜欢斗酒酗酒。
我第一次喝酒,还是在参加工作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喝的就是父母亲手酿造的“土伦”,更准确说,是我还在读书时父母就已经地窖的一坛“土伦”。在端起父母那杯沉甸甸的老酒时,浓厚醇香的酒味仿佛随着吸气顿时窜进了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感到酒还没有入口自己就醉了。父母山重海深的恩情,感动得让我端起酒杯却迟迟不能喝下。父亲笑着说:“从明天起,你将走出家门进入单位了,乡里亲乡早就盼望这天的到来,你就大胆的干好这一杯酒吧”!
看着父亲期待和鼓励的目光,看着前来为我送行的亲戚朋友,我暗暗鼓足勇气,不知轻重地一饮而下。这纯正的“土伦”瞬间让我浑身感到热血沸腾,脸红通通地,像被火烧一样。那细腻、饱满、馨香的“土伦”,让我醉意朦胧地进入了睡梦。
第二天醒来,阳光轻轻地洒落在山村每个角落,它温柔地亲吻着我那张稚气的脸庞。枝头鸣叫的鸟儿,仿佛在欢跃地为我送行。我背着父母为我装好的行李,背着父母和乡亲们的嘱托和牵挂,朝着人生奋斗的新起点奔走而去。记得那时,双鬓斑白的母亲拖着苍老的身躯,一步步跟随在我身后,一直目送到再也望不见我身影的时候才缓缓离去。
如今,我参加工作已有二十多个年头,虽然不胜喝酒,也喝过山外的不同酒,但是至今,我还不曾喝到比老家酿造的“土伦”更甘甜、更纯粹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