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共只去过东兰两次,第一次去是参加凡一平策划的一个采风活动,第二次是受邀参加《民族文学》东兰文学创作基地挂牌仪式。虽说只到过东兰才区区两次,但是关于东兰的很多方面的认知,其实早已烙在了我的脑海里。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东兰一直是一个神秘而神奇地方,既陌生又有些遥远。后来才逐渐读到一些右江地区的历史沿革,才知道东兰是右江革命根据地的摇篮;才知道东兰、巴马、凤山三个县原来曾经是属于百色地区的,直到1965年才归属河池。因为当年的百色起义,当年的红七军,东兰曾经造就了无数的英雄人物,他们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作出了巨大牺牲和无私的奉献。东兰可谓地灵人杰,涌现出了许多赫赫有名的杰出前辈,比如农民运动领袖、红军师长韦拔群,开国上将韦国清,开国中将韦杰,开国中将覃健,开国少将韦祖珍,开国少将覃士冕和广西壮族自治区政府主席覃应机等。此外,在我的人生中,也结识了一些平凡而默默无闻的东兰人,由于他们自强不息的精神,他们的善良和为人曾经给过我的温暖和感动,让我至今仍然难以忘怀。
记忆的链条又把我牵回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单位里就有不少外来的干部,他们说话口音千差万别,南腔北调。由于那时候我年纪轻没见过世面,这些外来干部便成了我认识外部世界的一扇扇窗口。而其中一些来自“东巴凤”的干部,他们说话有属于自己的方言,比如他们说话结束语往往会加一个词“而已”,更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众多爱说“而已”的人中,有两位最令我印象深刻。
第一位是东兰人谭宝辉,时任西林县八达公社平用小学老师。那个教育资源十分匮乏的年代,一个村屯能有一所学校或一名公办教师,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从我懂事开始,谭宝辉老师就是我们平用村唯一的教师。谭老师既是我的启蒙老师,又是我母亲在县城北街亲戚的上门女婿,因而大人们让我称他为“舅美”。在我们老家,男女结婚后生的大孩子小名往往就成了父母亲的昵称,比如谭老师跟我母亲表姨生的大女儿叫阿美,他的昵称自然就是叫“舅美”了。把谭老师称为舅,似是多了一份亲情和尊重。
在我老家桂西北驮娘河流域,自古以来一直流行一种特别的婚娶,被当地人称为“欧贵”。所谓“欧”,当地壮语意为“要”;而“贵”则意为“婿”。意思和人们通常讲的“招婿”或“纳婿”“入婿”差不多。“舅美”谭宝辉据说是在百色读的师范,毕业后直接被分配到广西和云南、贵州三省交界的西隆县当小学教师。1963年,西隆县一分为二,西南面六个区恢复原来的西林县治,其余东北面诸区复称隆林县。谭老师则被分到更加遥远的西林县,并在县城八达镇街上安家立业。那时候,从西林到百色,只能走一条新修的简易公路,先到隆林住一晚上,第二天早上从隆林出发,下午才能到达。
我认识“舅美”谭宝辉那时候,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每天上课时间,我都是跟随我二姐去学校玩耍。二姐和一帮小伙伴在教室里听谭老师上课,我就在操场上玩。有时候搞出动静大了,影响到教室里的人,难免会被二姐一顿教训。后来我干脆就趴在窗口看谭老师上课,偶尔还学会两句普通话,便带回家跟父母炫耀。若是遇到父母心情好的时候,还不吝夸奖几句,说老原(我小名)是块读书的料,将来要到百色去读书,也当个老师。
我们家人口众多,缺乏劳动力,后来二姐长大了就不读书了。她先是在村里劳动了两年,接着就去中越边境的靖西县去搞社教。父亲说,多亏有谭老师到村里教书,让我二姐有出息了。其实,那时候的二姐至多也是高小文化程度。
到后来,我从一个趴窗口听课的孩子变成了一名小学生,谭老师依然是平用小学唯一的老师。报名注册那天,谭老师问我有学名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只见谭老师捋了捋高高的脑门,说你就叫黄佩华吧,你大哥佩隆,二哥佩林,三哥佩光,四哥佩珍,你叫佩华,要记得哦。接着他用钢笔在我的课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了我的大名,然后递给我一支新铅笔,手把手教我在作业本写上属于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全校分为一个大班和一个小班,每个班大约有二三十个学生,谭老师他一个人包揽了语文、数学、音乐和体育全部课程。大班的孩子一般是十至十二三岁,小班多是七八九岁年纪。一个老师同时上两个教室的课,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于是,谭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在这个班上半节课后即刻布置下半节课的自习,学生们或做习题,或抄写课文,或朗读某篇文章。每个班还指定一个监督员,要是有人故意捣乱妨碍别人学习就报告老师。有时候,谭老师还悄悄出现在教室后面,如果有人捣蛋被抓现行,那个人就会被罚站在黑板旁边,直到下课。
山村的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玩水。除了冬天,男同学们的午休时光大都在河边度过,要么划独木舟,要么戏水,直到下午上课的哨子响起。谭老师担心孩子们中午玩水出事,上午下课时就在每个人手腕上用钢笔打一个记号,有的是左手,有的是右手,下午回来上课时他要检查一遍,如果谁去玩水了记号就模糊了甚至没有了。然而,多数孩子都有不错的水性,他们中午照样下河游泳不误,只不过游泳冲浪时都把那只老师标有记号的手高高举起,不让碰水罢了。很多年以后我还想,要是当年谭老师在每个学生的双手上打标记,那我们的中午时光就没那么美妙了。
在我眼里既是严师又是“舅美”的谭宝辉老师,也有其闲情野趣的一面。每天放晚学后,谭老师不是带上三两学生去钓鱼,就是背上一支黑亮的旧鸟铳去打斑鸠。如果是去钓鱼,我们的鱼线和鱼钩都是谭老师提供,钓鱼竿一般是到河边砍几根金竹,现成的,我们只需挖一些蚯蚓,作为钓饵。那时候河里的鱼类很丰富,但谭老师只偏爱一种叫辣椒鱼的鱼。这种鱼我们当地人不怎么爱吃,我们要是钓到了就给谭老师,别的鱼就归我们。他拿回学校后会细心地剖开鱼肚,取出鱼肠鱼鳃,然后放到竹编的鱼架上慢慢焙干,到了周末便绑成一梱,拿回县城的家里。后来我方知晓,那时候我们钓的鱼叫纳锥鱼,学名叫刺鳅,如今一斤在百元左右,算是鱼中上品。
谭老师在平用村小学的那些年,村里到县城还没通公路,村里没有马,他只能徒步往返学校和家庭之间,单程号称三十里,走的是河边小道,一趟要两个多小时。后来修通了公路,谭老师也调走了,我也和小伙伴们考进了县城的初中。十多年之后,阴差阳错,我调到县水泥厂工作,没想到竟然和谭老师的大女儿阿美和他儿子邦华成为工友。不过按照辈分我们都是以老表相称,从他们两老表的嘴里,我才晓得谭宝辉老师的老家在东兰。
另一位东兰女婿叫谭继英。因为他娶了我一个邻村远房亲戚姐姐,按这层关系我应该称其为姐夫。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因我家里人口众多,壮劳动力少,家里年年超支,父母亲承受不了沉重的负担,都鼓励我们尽可能辍学早点参加工作。于是那些年,十七岁的三哥到南宁当兵,十六岁多的四哥去了百色六七二厂,而我刚上高中就被人家相中,未满十五周岁就参加了工作,到当时的县革委干通讯员。所谓通讯员,主要是给县领导的办公室搞清洁打开水,同时还负责收发报纸寄邮件,给各单位送文件发资料。
通讯员的工作量看起来不繁重,但却要求很高,要让方方面面满意。由于自己年纪小,自控能力不强,加上身体相对单薄,力气不够大,所以工作上难免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经常受到领导的批评。
远房姐夫谭继英是当时县革委的会计,他年纪稍大,个头不高,动作有些缓慢,但人绝对善良,和蔼可亲,慈眉善目。我们同属办公室管辖,他对我尤其关心,嘘寒问暖。每当我做错了事或者受了委屈,谭会计总会用半生不熟的西林壮话和我聊这聊那,趁机开导我安慰我,让我打开心结,尽快恢复良好的情绪。
刚参加工作那年冬天,有一次天突然变冷了,可是我的衣着单薄,冻得浑身哆嗦,需及时添加衣物。谭会计在交谈中了解到我没有卫生衣又没有钱买保暖衣物时,便主动向领导反映,同意预支部分工资让我购买御寒衣服,让我顺利地度过了严冬。我知道谭会计家里养育有好几个孩子,负担沉重,生活相当困难,他拿不出多余的钱借给我,但公家的钱是可以借用的。他的举动,让我至今仍然感到很温暖。
在边远的西林县,当年我认识的东兰女婿还有好几个。其中有个八十多岁的公登,他在西林结了两次婚才有一个叫韦永平的儿子,是我在水泥厂的工友。公登的故事很多,每当他打开话闸要给我开讲时,韦永平总是变脸对他生父一声呵斥,叫他闭嘴。我晓得,公登的身世一定不一般,他的故事一定很精彩。西平乡西利屯的韦卜设说,他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东兰凤山来到西林上门的。他选择了西林,西林更没有嫌弃他,使他能够安安心心传宗接代。很多年以后,他的儿子阿设成了我在县里工作岗位的继任者,为此我们成了朋友。
东兰女婿,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跋山涉水来到西林,在西林安家立业,把毕生都献给了西林。他们的精神是高尚的,值得敬佩的。
作者简介
黄佩华,广西西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获第四、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第四、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广西民族报社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