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民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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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埋伏在中年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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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2023年1月13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母爱埋伏在中年等我

□ 展 爷(壮族)
 

多年以前,我留着披肩长发,裸着肌肉横生的上身,跨着风驰电掣的摩托车,穿梭大街小巷横冲直撞,频频鸣笛。母亲站在青苔斑驳的围墙下,默默看着,不发一言。她的目光支离破碎,散乱成没有秩序的文字,我也不屑去读。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挂上心头。

有次我跟人打了一架,啤酒瓶在那人头上溅出了浪花,流下来的却是蚯蚓般的血丝。我的代价是腿上吃了一刀,皮儿翻裂剔见骨头。我逃回乡下,医院的黄院长呵呵笑着,像是菩萨,却不放麻药就缝了。他穿针引线,我鬼哭狼嚎,震得瓦砾之上老鼠惊慌奔走。就在这时,母亲推门进来。我眼里有了惊悸,嘴上却大大咧咧:这摩托车真烂,摔了我一跤。黄院长却嬉皮笑脸:是啊,摔下来又恰巧碰上刀子。我睕他一眼,刚想回应,母亲却双手抱肩,好像漠不关心,她说了毫不相干的一句话:如果有一个女人管你,我就放心了。

我在另一个城市读师范时,母亲隔三差五就来信。开头总是那一句话:亲爱的展儿。我觉得肉麻,皱了眉头,先把“亲爱的”三个字涂掉,然后再往下看。母亲对儿子的爱化为最具体的物质,或说金钱。别的同学每个月生活费只有50元,母亲寄来的汇款总是100元,而且每月15日总能准时收到。这就让我喝啤酒、看电影、打桌球有了资本,在同学中显然已成土豪。当然,偶尔也会请窈窕女生喝点冰花,但当时学校对学生谈恋爱严防死守,让我有贼心没色胆,女生的手都没摸过。母亲是个文化人,在穷乡僻寨的一所小学当教员,她经常捧着儿子在报刊上发表的一些文字,大声念给学生听。那些豆腐块铅字如笋细嫩,竟能支撑她多病的脊梁,一直坚持到今天。对儿子的挂念使母亲付出了沉重代价,那时父亲奔波在外,母亲白天住校,晚上才能回家。小偷乘虚而入,与母亲朝夕相处的两只鸭子和一个高压锅不翼而飞,一把锈迹斑驳的锁头被撬开,丢在杂乱的草丛里。这事发生之前,邻居曾劝母亲换个好点的锁头。母亲却说:我儿子拿着钥匙呢,换了锁头他进不了家。

一把钥匙便是一条回家的路。母亲在信里对我说。

后来我在一所乡下中学教书,过着想入非非的日子。母亲在读够了儿子那些虚浮的文字后,把目光从《辽宁青年》登载我的一篇爱情小说上移开,忧郁地说:你该找个女人了,有个女人管你我就放心了。

从那以后,母亲经常在我面前提到一些女人的名字:某某女教师想送稿件让我修改,医院刚分配来的那个短发女孩爱吃甜食等等。母亲的不厌其烦,是想让儿子知己知彼,以便暗度陈仓将女人弄到手。那时的我年轻又特富有幻想力,把爱的渴望牵扯到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那里有一个喜欢我的文字好像也喜欢我的女孩。

平淡无奇的生活过了两年,我终于进城了,在一家报社谋到一份差事。送我那天,还没带到毕业的孩子们帮着整理书本,收拾行李。母亲站在一棵枯黄的树下,腰身佝偻,如一本折叠的书。她远远望着,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进城以后,远方女友那边传来消息,她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嫁人了。我于是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煎熬,后来用书本上“东方不亮西方亮”“天涯处处有芳草”等等傻话安慰自己。一到周末,我便回到乡下小住,关了房门埋头写作,蜈蚣爬上窗帘也不打理。母亲知道我心情不好,从不问什么,进出都轻手轻脚。她默默洗着儿子带回来的一袋袋脏衣物,晒干后整齐叠好,重新装进我的背包。那些日子里,母亲就像手中捧着一颗易碎的星星,小心翼翼地伺候儿子。

父母精打细算,节衣缩食,在城里给我建了一幢房子,母亲由此也当了两天的城里人。那天她到来时,脱了鞋子,用手提着,小心翼翼走上二楼的瓷砖地板,两眼不停张望,拘谨慎行,如同走进了一个陌生人的房子。母子俩人相对而坐,一时竟然没有言语。母亲苍老了许多,时间的推移使她目光日渐浑浊,皱纹日渐深刻。母亲在长吁短叹一番风湿病关节炎之后,边捶后背边对我说:我真的老了,可觉得你总长不大,有个人照顾你,我就放心了。我说:那就找吧。

时光流成潺潺的一泓水渠,让我静心平气,从它能够容忍的高度和宽度中走过。母亲就如水渠前方一盏瘦瘦的灯,照亮田埂,让我寻到回家的方向。我的大女儿出生前,母亲提前退休,搬来县城与我们住。女儿满三个月时,我调到外县,一脚踏进异乡,从此开始了20年的交流干部生涯。前几年小女儿出生,母亲喜出望外,但更忙得焦头烂额。一到周末,我得返程300公里,连续驱车4个小时。“没有人能告诉你,事先警示你,继续活下去该怎么应对孤独。孤独就像电荷,你能承受一定数量而不至于死去。”我独自一人开车时,经常默念文学巨匠威廉·福克纳这些名言。车窗之外,刮着疾风撕裂绸缎的声音,时刻感受到速度和危险如影随形。车到家门,打个喇叭,那扇门应声打开,母亲像是守约,探出一头银发,满脸沟壑浮上笑云:我估算着应该到了,果然是。我从车灯撕裂的光线里走出:深夜十一点钟了,您还不睡?母亲手中扬起一本破旧杂志:看书等你。我瞄了一眼,脸上却挂不住了:二十年前捅娄子的文章,别再看了。当年这篇杂文被人对号入座,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百般周旋才平息事端。母亲长叹一声,眼光揪心:谁都有伤疤,时常捏捏,才记得疼。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人到中年,却还让年迈的母亲担惊受怕,愁绪牵肠,让我倍觉惭愧。

我习以为常地在母亲面前掠过冷风,匆匆而去,谁能说自己连停步说话的时间都没有?母亲身体瞧不出有多大毛病,晨钟暮鼓却是声声敲响,谁能阻挡她的脊梁节节变老?外出奔波,我把家门当成了客栈,母亲内心已成四面漏风的篱笆,谁能保证不在下一场风寒中颓然倒塌?母亲站在深夜的灯盏下,睫毛稀落,如秋后的孤独墙草;眼眶裂皱,如过冬的干枯水井。我像肥硕的藤蔓,坚定不移朝着一个方向汲取亮丽的养分,然而攀附的山岩,已被榨干。年少轻狂,并不体恤母亲;只有走到中年,才会真正感激母爱,那种震动深入骨髓。这个夜晚,像乌云蔽月的瞬间撕裂,又像浓雾遮天的光亮乍现,一下子就攥痛了我的心尖。蓦然醒悟,浓浓母爱,就在儿子的中年路上埋伏,与我撞个满怀。

【作家简介】 展爷,本名覃展,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作品集《本乡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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